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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远方】又现老去情怀(征文·散文)


作者:江凤鸣 探花,16341.4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370发表时间:2022-01-24 15:38:00

鲁迅先生说过: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住满十年,那个地方就可以称为故乡。我在太行山下的那座山城,整整住满了十年,或许,我勉强可以称它为自己的故乡。而我父亲的故乡在胶东的海边,母亲的故乡在鱼米之乡的江南。我在少年时遇到你,我们似乎可以称作同乡。但实际上,和我一样,你也不是山城的土著,你的父母都是操一口相较燕赵居民有些怪异语调的天津人。而实际上我们最亲近的关系是同学。
   在我们音信断绝的四十多年里,中国发生的变化,真可谓是翻天覆地、沧海桑田。我本想,我们这一生就像是两道擦肩而过的流星,都会慢慢沉入无边的黑暗,却不想科技的力量,将我们的故事写成了科幻,将断掉的手足,用一道看不见的线重新做了断肢再造,让我们的灵魂,能够在虚拟的空间相互交流、呼唤。
   那年的夏日,树梢鸣蝉。我懵里懵懂地被家人送过学步桥,从此开始“邯郸学步”。滏阳河沿岸秀丽的柳树树干上挂满了漫画牌子,漳河上船儿驶过的每一座桥洞里都贴满了大字报。小小少年,在胶东海滨过惯了安逸恬静的小镇生活,遇到的每个乡人,都是那么亲切和善,熟悉的乡音里,有的是海风的腥味和火炕的温暖。而这座山城,却充满了暴力和戾气,都处可以见到游行的队伍,队伍中的人仿佛都被打了鸡血,激昂地高呼着各种各样的口号。我那时还听不懂当地的方言,只感到每一句里似乎都嘶吼着“打倒!”大街上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就真的有人被打倒。被打倒的人们,或脖子上挂着牌子、或头上戴着高帽。我就此开始了在山城十年的求学生活,每天小心翼翼地背着书包,穿街走巷去上学。秋天,我的班主任老师的大辫子给人剪了,一伙人不知从哪里冲进我们的教室,将她按倒在讲台的地上,只几分钟的时间,一个漂亮的姑娘,成了瘌痢头。再后来,我的学校也被戴红袖箍的人占做了据点。我受了惊吓,高烧了好多天,病好了,我不想再去上学。想到学校,就浑身哆嗦。在以后的五年里,我换了五所学校。
   上中学的时候,我遇到了你。那时候,我的外公顶着“反动资本家”的帽子,从南京来到山城,他说是来给我和母亲烧饭的,其实,我已经懂事了,知道他是躲避无休无止的批判。因为这个“反动资本家”的存在,我迟迟入不了团,我恨恨地要跟他划清界限。可你第一次来我家写作业,就跟这个“反动资本家”好上了,一老一小很快地成了莫逆之交。多年之后,那时,我已经去到北国戍边,而我的父母已经举家回到了江南。你写信告诉我,你到了江南见到了我的外公,老头儿平反了,特别的热情,买了茅台、鲥鱼招待你,得意之情,透过纸背。我暗暗地从心底喊出一声:我的天!那个时候,大部分城镇工人的工资一个月只有三十几块钱,而一斤鲥鱼要卖到一百元。外公真是把你当成了贵人。
   后来,我才知道,你的父亲也在“牛鬼蛇神”之列。在山城读书时,我每个月都要去城市那条小巷的巷底转弯处买米、买面。那个脏兮兮的粮店里,身上沾满面粉,灰头土脸的小老头儿就是你的父亲。那儿,是他的改造之地。你也因为他而入不了团,但你从来没有抱怨过他,说起父亲,你总是充满崇敬,看得出父子情深。与你相比,当春风再次吹绿江南江北的时候,我深深地为自己对待外公的态度,感到羞愧。
   在生活中,理解是可以产生奇迹的,可以挽回精神与情感上的损失,能够挽救失意者的生命。理解,犹如一盏火把,能够照亮由焦虑、羞愧、自卑、怨恨铺就的道路。理解,能够在最短的时间,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这本是并不深奥的道理,但是,我却在进入中年后,自己遭遇痛苦时,才有了切身的体会。与你的善良相比,我是个后知后觉者。
   在一起读书的日子里,你有些傻傻的二百五习气,总是斜了眼看人,屁大的一点事,一点都不好笑,你却能笑到两眼眯成一条缝,笑到岔了气。你喜欢古今中外地乱吹,幽幽地拿来影射现实中的人和事。粗听有些低俗,细细琢磨,深刻而解气。幽默是对尊严的确认,是藐视一切困厄的宣言。那个时候,你给那些靠拍马溜须整人当上校领导的人,还有自称大老粗占领一切的“工宣队”、“贫宣队”编了不少绰号和故事。当时,一位大字不识的“工宣队”领导,眼睛总是往年轻的女教师身上瞄了瞄。讲话还有句口头禅:俺是大老粗,俺最革命。你就编了个段子:大老粗,有多粗,妇女主任最清楚。气得那位老兄,大骂:下流、小流氓。看我抓到你,不开批判会斗死你!也是上天保佑,直到下台走人,他也没抓到你这个贫嘴孩子。
   记得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姓侯,他来自天津的一所名校,动乱过后,他回到天津当了教授。老师很有学问,对发配到这样一座山城有些忿忿不平,教书讲课,也就有些玩世不恭。冬天,侯老师穿一件破旧的棉猴,有些邋遢。你嫌老师讲课不认真,就不喊老师,而喊老侯。暗喻老猴。老师当然看穿了你的伎俩,当着全班的面怒斥你:这妈妈的孩子不懂事,不喊老师,喊我猴!你听了乐得在地上滚,很多女同学笑出了眼泪。你就那么傻傻地乐着,这大概也是家风使然吧?河北人说,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天津卫人家的那张嘴,天下有名,据说中国最有名的相声演员,大多来自幽默之城天津。
   你有些清高,不大看得起读书不好的同学。那时“读书无用论”很有市场,不仅学生,家长也是这么想的,大学都关闭了,中学毕业,不是下乡,就是务工。我们学校里流传着这样的歌谣:“混天混天,混到十六上班,结婚生孩,糊口吃饭。”班级里只有少数几个人写作业,大部分人是抄作业,还有的人根本就不交作业。你却努力地认真上课、听课,尤其喜欢物理和数学。或许因为我们是少数坚持写作业的学生吧,我们的友谊就是这么建立的。
   我们的友谊没有任何的功利,就是两个爱学习的好朋友间的惺惺相惜。我们常常在一起研究作业,常常在一起畅谈人生,一起做着未来的梦。我们都有着一颗小小的野心,现在想起来就让人忍俊不禁。我想当作家,你想当教授。如今,我俩都退休了。我坐在家里抱孙女,你坐在藤椅上吼你的狗。
   初中毕业,高考还没有恢复,山城的产业只有纺织、钢铁和煤炭。看不到未来,我不想再读下去,十六岁的少年,转身去投笔从戎。你跟我的理想不一样,继续读完了高中。从此,我们像是两股道上的车,各奔前程。对于我去当兵,你在背后很不以为然。有好几个同学向我转述你的非议:短视呀,短视,天就要亮了。他居然就不能再等一会儿,终究不是做大事的人。也真是,我当兵后,仅仅过了十几个月,国家恢复高考了。
   山城一别,我们从此再没有见面。
   从部队回到江南,我忙着读书、工作、娶妻、生子,做着一个凡人应做的一切。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企业里熬年头,敖到了企业高管。这年的夏天,我带了几个同事去久违的山城钢厂投标一个电站合同,也想就便见见我的老同学。那天,我设下便宴,与十几年不见的老同学们把酒言欢,却始终不见你露面。同学们说,你大学毕业,去了天津,当了制钉厂的厂长。我听了不禁长叹一声,继而对同学们开心地说:我俩扯平了。当年,我俩相约,做啥也不到工厂去务工,一定要为国家做更大的贡献。至于做啥贡献?我懵里懵懂,他也稀里糊涂,不过是两个不知天高的少年在说梦。现在倒好,我们殊途同归,走上了同一条路。
   说实在的,没有见到你,我有些遗憾,有些惆怅。毕竟咱俩读书时,称得上同学中的数理化大拿。都有着一颗不甘平庸且骚动的心。
   又过了十年,在二十一世纪初,我已经调到工业局工作。那个暮秋我带了十几位企业家到天津参观空客飞机装配厂。参观的间隙,我向天津的同行打听你的制钉厂,天津的朋友说,我们这儿有好几家制钉厂呢,你要找的是哪一家?我真不知道你的制钉厂的厂名全称,这一次,我又走了个空。
   我想,或许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要好的朋友,走着、走着就走丢了。
   几十年不见了,我们几乎都忘记了彼此。
   这天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去到镇上的林荫道上散步,走得累了,就坐进路边的小亭子里歇歇脚。忽然,手机嘟嘟响了两声,是微信上有人邀我加好友。开始,我并不在意,因为工作的关系,几乎每天都有人邀我加好友。一般情况下,我都是听之任之,过几天对方也就算了。今天却有些不同,我感到耳热心跳,打开一看,不禁叫出声来:学林,是你呀!
   我刚刚将你加上,你就要求视频通话。
   没想到吧?老同学,我们又见面了。
   是呀,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忘了。
   哪能呀。你这个南蛮子,我还以为你在军队里当上将军了,闹半天早就回老家干工厂了。
   是呀,是呀。你的制钉厂咋样了?
   唉,老兄呀,你看我像当厂长的样子吗?那年企业改制,上级将制钉厂卖给了我,可我哪里是经营企业的料呀,没几年就给我整黄了,还欠一屁股债,说出来都是泪呢。假冒伪劣我不敢,克扣工人我不忍,市场经济的大海,我下去就给淹没了。
   看来,你良心还不坏。那你现在做啥呀,没去当教授吧?
   当啥教授呀,那都是小时候说胡话呢。企业关门了,我开了个家具店,卖家具呢。
   哈哈哈,那也好,大小也算是个资本家哪。
   老兄,还是你好呀,做国企,管行业,始终走的是社会主义正道。
   哈哈,学林呀,我们殊途同归,都是给国家做贡献,做的都是强国梦嘛。
   学林躺在沙发上,已经是满头华发。他站起身来,将手机的摄像头转向四周,让我看他的家具店。那些高档的家具,在灯光下闪着晶莹的光。看来,他的日子过得还不差。
   真得感谢互联网,四十多年过去了,现代信息技术又将我们找到了一起。
   我说,学林,有机会的话,来江南吧,我请你喝下午茶。经过少年的动乱,中年的拼搏,我们都沉淀了太多的困厄与感慨,到了静静地品咂人生百味的时候了。江南的功夫茶初尝略带苦涩,慢慢地会放出浓浓的香气的。感悟过往的人生,享受当下的生活,你愿意吗?
   愿意,我愿意。学林在那边大声地回答。老兄,其实,我一天也没忘记你,终于找到了你,我是真高兴哪。有机会,来天津,我请你喝老白干。
   好呀,好呀。远方有朋友牵挂,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我由衷地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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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生就那么神奇,曾经一起的人,天南海北了,然而科技发达的今天,电波、大数据偏偏不让分离的人分离,似乎就在身边,从来不曾走远,从来不曾离开。这篇散文说的就是这么一个人,以这个人为明线,娓娓道来两人怀揣着梦想,在各自的轨道上走过四十多年来的风霜雨雪,阴晴圆缺,社会变迁,时代的进步,思想的解放,云开雾散等等这些背后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恰恰是最深刻的,是作者真正的写作意图。一幕幕画面,像电影镜头花花闪过,几十年生活烟火岁月弹指一挥间,人老了,日子还在,江山还在,过去的记忆还在,彼此的梦想不在了。你其实就是我,我其实就是你,正是不同的你我组成的社会,过了一天又一天。听闻远处有你,我记得你,你牵挂着我,一种心灵深处的暖,就这么温暖着你我。那种存在于彼此之间的深情,虽然淡淡的,却如水,割不断,任他万水千山。散文用你这第二人称,紧紧拉住读者思绪,带入感强,让人一气读完,深有触动,引发共鸣,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佳作,倾情推荐阅读。【编辑:山地731828829】【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20126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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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22-01-24 15:44:41
  读得出来,二哥这文是一气呵成的。大脑里有了构思,一挥而就,天然混成。这是功夫,没有数百万字的写作经历是做不到的。圆润,畅快,有深度厚度,真诚感人!
回复1 楼        文友:江凤鸣        2022-02-17 23:14:41
  山地兄,谢谢你的美按。最近患有眼疾,右眼总有闪光,还有黑马游丝。回复晚了,包涵哈。按语非常好,所以论的正是我要说的,堪称知音。人上了点年纪,就不再就事论事,总喜欢做一点形而上的思虑。人生是个很奇诡的轨迹,不能事先规划,不知从何时来,也不知向何时去。必然与偶然相伴,天命与人事互接,命运这东西很难琢磨。到头来都是殊途同归,从那里来,又回到那里去。天命、国运、自身的努力,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混合体。人,仿佛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但到老才发现,自己的命运还是掌握在冥冥之中,看不见的规律里。命运、缘分、情谊,这些的本真是什么?谁能说得清呢?
2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22-01-24 15:49:09
  其实,我也有这么类似的友人。我想当军人,却做了老师,后进入政府机关做事;友人想当老师,却穿上了绿军装,一干十几年,回来做了警察。一两年后,我们都要退休了。时间是魔术师,变化了我们的梦想,再相遇,一切都变了,只能笑傲江湖。
3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22-01-24 21:10:32
  远方有朋友牵挂,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尤其是少年伴随着自己成长的朋友,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回首往事,那些蕴含在友情记忆里的时光,一一重现,这就是生活的价值所在。非常认同山地的编按语:这些东西,恰恰是最深刻的,也是作者真正的写作意图。
   问好二哥,愿友情的阳光温暖我们每一天的日子。
4 楼        文友:风逝        2022-01-25 22:36:03
  一般的来说人老了,愿意怀旧,但是,我们的二哥不会老,整天和童真聪慧的孙女一起,会保持一颗童心呢。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5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2-01-26 21:27:5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6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2-01-27 08:14:11
  二哥的才思过人,欣赏学习了!
五十玫瑰
7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22-01-27 17:08:34
  凤鸣这篇散文,颇有意识流的味道,自由流畅的叙述中,有光阴流转,同窗情谊,世事感叹。
已是人间不系舟,此心元自不惊鸥,卧看骇浪与天浮。
8 楼        文友:石语        2022-01-28 12:53:12
  少年的友情,一世的牵挂。满头华发时重逢,忆青春、话当年的感觉,只有过来人能懂。
9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22-01-29 14:24:33
  青葱少年时的纯真友情,经过了几十年的分别和沉淀,再次重逢,心底的那份美好和牵挂却依然如故,一声老友就都回来了。真好。
闲云落雪
10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22-01-29 15:41:41
  二哥永远你我们流年的定海神针,永远不老,祝福亲爱的二哥和远方的朋友友谊长存,祝福新春愉快,健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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