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一翻日历，还有十几天就立春了。小时候总听老人说“春脖子长，春脖子短”，当时懵懵懂懂，觉得那仿佛是一条隐秘的咒语，长大后才知道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古老智慧。打点行装，出门便看见对面格窗上的一束蝴蝶兰，细蔓上一朵朵花，像一张张团团的笑脸，突然想起这是春天正伸长了脖子向我张望呢！
　　 四季的轮回对我而言，是日复一日的跋涉，我不喜欢这种跋涉。从大学时代，我就不喜欢寒暑假的迁徙：呼啸的火车，陌生的人群，沉重的行囊，扑面而来的风景和黑夜，还有永远带着仓皇的火车站的味道。每到这个时刻，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烦恼，这时刻，生命于我是一场艰辛的逃难，我是恐惧的，我只愿意有那么一段静止的时光，不必去哪里，就在家里，静静的发呆。可是，每到春节，我又要启程。
　　 渐渐地，熟悉了每一种交通工具，它们成为了我的脚，走过了千山万水，漫长的路途变得平静而了无新意，可我的心，还是惶恐。我在惶恐些什么，我不知道。
　　 每次坐在北京站外面的肯德基，看来来往往的人。这次的邻桌是个东欧人，坐对面的女孩子，白白净净的像个洋娃娃，他们是一对年轻的情侣，每个人的脚边都立着个大箱子。他们都笑眯眯的，在享受着瞬间的快乐。到处张灯结彩，玻璃上是大红的窗花，渲染着热烈的气氛。人们都涌向这里做回家前最后的休息。可是人们的表情或是急切，或是漠然，或是疲惫，就是没有幸福。我终于知道我的惶恐，我害怕那种疏离与隔膜，我害怕那种颠沛流离。
　　 多年前的一个平安夜的晚上，我走在师大的路上，一个金发的小女孩穿着一件小小的长袍，捧着一只蜡烛，和她的爸爸默默地从我身边走过，那一刻，我一下子感到自己也是异乡行路客。那个小女孩是那样美，有一股芬芳的气息，而我，满城灯火，一路繁华，却再也入不了我的眼了。
　　 天涯孤旅总有愁肠百结，生命中的疏离于我是那么的永恒和无法消弭。出门的时候下起了蒙蒙细雨，听不到声音，看不见雨滴，打着伞也隔不住，真是无边丝雨细如愁。一路的风景如一个烟视媚行的女子，缥缈而遥远，我的裙子沾了雨，有了沧桑的气息，只是没有了师大校园里芳香的藤萝，不然，一切刚刚好。这样的天气出门，总会觉得寂寞，寂寞到能听见回忆的声音。
　　 我妈妈的家拆迁的时候，我并没有太深的难过。那时，我正拿着新房的钥匙怀着复杂的心情等他们搬过来，忙忙碌碌、进进出出，似乎一件横亘在心头多年的大事尘埃落定了。我妈来，告诉我，他们前脚搬出去，推土机和铲车就在身后把我的家夷为了平地。我和那个地方最后的一点牵念，就这样生生了断了。
　　 我没有目睹，只是在心里一遍一遍的想，一天一天的描画，这世界上和我三十年日夜相连的地方，没了。我说不上难过，只是从此故乡成他乡，路途都成客途。疏离于人世，我是烟波惆怅客。
　　 我喜欢坐车，不紧不慢地开着的车，特别是那种长途的有自动报站器的公交车。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看着城市从眼前走过，像回放的电影。这是另一种跋涉，像隔着玻璃看雨，又像在一个长长的、空荡荡的走廊里听自己的脚步声。人生也是如此，一直向前走，走廊的尽头，是无尽的夕阳，直直的、长长的，岁月在那里，看着我。
　　 小时候，常常喜欢看窗上的冰花。各种形状，手摸上去凉凉的，炕头热烘烘的，日光明晃晃的，一会儿，白窗户就透了亮儿，花纹不见了。用手在窗上写字，指甲划掉的冰花落在窗台上，一会儿就化成了水，字一点点消失，只剩几块竖在边缘的薄冰片，拿手指用力一推，就在窗上滑动，运气好的时候能一整片掀起来，握在手里，像水晶，瞬间就化了，我总以为灰姑娘的水晶鞋就是冰花做的，现在，再也看不到了。因为我的那个院子，没了。有些东西注定要成为回忆，有些东西注定要和你一起走到世界的尽头，我在那块冰里看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
　　 院子里枯枝的山楂树，上面凝着杨拉罐，我妈摘下来放在炉盖子上烤着给我吃。窗檐下，两个燕子窝，每年都有燕子飞回来，不知换了几代，大门都生了锈，为了防风刮，用一根木棍从里面顶着。院子里一口不大的缸，冬天腊月里最冷的时候，那里面塞满了过年的冻肉，我妈总是拎出一条，接着就会闻到葱花和肉混合的味道。那个时候，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拉着孩子的手，穿过人群涌动的菜市场，急匆匆地回到家里去烹煮这种味道，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些终成往事。
　　 这两年，因为疫情，我们都是就地过年，父母都已经搬到我身边，公公婆婆嫌北方太冷，到南方小叔那里过年，本来是难得的岁月静好，可不知为什么，我又有点怀念那些迁徙跋涉的日子。和一个城市比起来，我的家是那么的渺小和虚无，和一个时代的呼啸前行比起来，我所走的路是那么的卑微和单调，可我是个平凡人，我只想留住生命中温情的回忆，我只想伸出手去，握住最后一点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