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未深，却热得好像与往年不一样。早晨，去河边走了一趟回来，便不想出去了。有时人真怪，工作的时候，老想有几天休息，待真休息了，却不知做什么才好。往往计划要做这做那的事情，一丁点意外，就变了，变得让时间白白地溜走。
　　 今天的意外，只是热。才九点多钟的太阳，已经把街道烤得着了火似的。走着走着，便从容不起来了。终于回到家，拖把懒椅向着阳台半躺下来，才觉得舒了口气。
　　 还有另一个意外，是有一只蝴蝶飞到我的阳台上来了。
　　 我很奇怪，阳台上已经没有花了，立春曾经开过的花，清明之后就都谢了。这只孤单的蝴蝶来干什么呢？
　　 这是只白色的蝴蝶，在一片绿叶上停了一下，又飞到另一张绿叶上。它飞的时候，翅膀显得很沉重，仿佛很累。只拍动了几下，就迫不及待地停在盆景的树叶上。停下来时，两只翅膀贴在一起，在背上竖立着。这时，可看清它并不是全白的，有两圈灰色的花纹。说实在话，这只蝴蝶并不美丽，很普通。如果在广场的草坪，或在郊外的菜地，几十只乃至上百只也不耀眼。但是，当它飞在阳台上，那怕只是一只，一下子便吸引了我的目光。
　　 美丽的蝴蝶我并非没有见过。五彩斑谰、绚丽多姿都不足以形容它的形象美和舞蹈优雅。蝴蝶的美，首先是它的翅膀比较大，大了才能容纳更多的花纹。它的色彩和花纹的精细，我以为任何艺术家都不能想象出来的。昆虫中，只有蝴蝶才有如此的天生丽质。于是它成了人们向往和歌颂爱情的象征。要不然，怎么梁祝死后是化蝶呢？为什么不化成蜻蜓或蜜蜂？但遇见很美丽的蝴蝶，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有时出郊外，碰上了，我必追上一段路，象某些年轻人追星一样。如果手上有相机，我便很想留下它的倩影。但这一只蝴蝶太普通了，如果不是刚巧飞到我的阳台，我是不会正眼瞧它的。
　　 是它受伤掉队了？受伤掉队是很失落也很危险的事。想起了《归心似箭》这部电影，想起了《雁南飞》这首歌。电影中男主人公在受伤掉队的失落中遇到了女主人公，应该有一段爱情故事。但那个年代的文艺不敢言爱情，除了感人的保护和照顾过程，最后只留下一个男主人公毅然离去的背影，和女主人公多少有点凄楚的眼神，还有一首传唱了几十年的歌。这只蝴蝶不会有这种幸运，它遇不上一个能为它疗伤，为它解除疲惫的伙伴。纵然我知道这只蝴蝶真的是受伤掉队了，我也帮不了它，不可能为它检查和处理伤口。我只能怜悯地看着它，为它祈祷。如果它就在我的花盘里死去，我会把它葬在它最后停留的花根下。
　　 它是失偶了？人们在描述蝴蝶的时候，大多是成双成对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化了蝶，蝴蝶更应该是比翼双飞才对。很有可能它和它的情侣以前曾经来过，在我的阳台渡过一段浪漫的时光。我知道蝴蝶表达爱情是很浪漫的，一只蝴蝶停留在一朵花上，或一条小草上，另一只围着它不停地转，转得很殷勤。然后，它们一起互相打转，就是互表心曲了。当它们翅膀贴着翅膀，则是在举行婚礼。这一幕我见过，也感动过。但现在，另一只走了，还是忘却了重来的路？这只蝴蝶来这里是为了等它的情侣。人也会这样的，当见不着自己的心上人的时候，便会去到他们曾经很难忘怀的地方等待。或许就为了一个心目中很神圣的约定，对方不来，就一直等，等到死。如果这只蝴蝶就在这里“常存抱柱信”了，我会把它葬了，葬在它抱着的树根下。
　　 蝴蝶一动不动，过了半个多钟，我以为它死了，但它为什么不掉下来呢？莫非它能保持着一个欲飞的姿势圆寂？想起“圆寂”一词，我有点莫名的向往。一个生命的出世须经过一番挣扎，生命的谢世，大多数也经过一番挣扎。出世时因为没有思维，于是不觉得苦痛，谢世时懂得太多，因而很痛苦，或因病、或因牵挂、或因……于是人们希望有一种无痛苦的死法，那就是“圆寂”。印象最深的是《水浒传》里的花和尚，打仗打到钱塘江边，听到了潮水的声音，突然彻悟了，一坐就圆寂了。用句直接点的话，他死得真好，真轻松。人如果得以圆寂，那就是修成正果了。学佛的人，应该向这一方面去修行的。很多得道高僧，就是圆寂而去的。我没有修行，但我钦佩修行的人。如果这蝴蝶真在此圆寂了，也值得我葬一葬，就葬在这棵树阴之下。
　　 我准备为它安葬了，在工具箱里找了把灰铲。当然我没有林黛玉葬花的悲戚，我不必要悲戚。不管它是掉队也好，失偶也好，功德圆满的仙逝也好，它的一生走完了。就像我自己，总有一天也会走完人生的路的。走完了，能安详的去最好。中国人的说法：入土为安，这就是归宿，没必要悲戚的。我拿着工具，再等一下吧，我想，待阳光转到阳台的正面，我将在花盘的树根下垒起一个小小的蝴蝶之冢。
　　 然而，它突然飞了起来，而且一反刚才的疲态，一瞬间飞得很轻松。它是直直地向上飞的，飞了有一层楼高。我的目光追着它，心里为它喝彩。多顽强呀，一条卑微的生命，努力地展现它的精彩。但是最终，它的翅膀又渐渐地显得软弱无力了，每翻动一下，只能减缓一点点下坠的速度而已。它的下坠是左摇右摆的，有点似被扯断线了的风筝，很无奈地，朝街道飘落了。宽阔的街道上飘零下一只白蝴蝶，只如一片纸角，没有人会注意的，他们只关心各自心里的事。终于一辆小车辗过，一条弱小的生灵灰飞烟灭了。只有我记得，它曾经来过我的阳台。
　　 我惆怅了一会儿，但也应该忘记它了，该做自己要做的事了。刚才见到的，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蝴蝶而已，它轮回去了，将来我自己也免不了轮回的。然而，我还想看一看，这只蝴蝶停留了大半个钟头的遗址。我惊讶地发现，那张小小的绿叶下面，粘着好多无色的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