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搬过来那会，是个冬天，女人在自家墙角落捣腾一处空地，种上一些花树：有蔷薇、茉莉、夜来香、月季……她说开春这些花会开放。空地被她用石子围成了一个小花圃。冬天寒冷，花树有些种下只有一根光秃的枝干。
　　 我说这些能长出叶子吗？她说会的。
　　 她住在一楼，四十多平米的房子，有一个窄小的天井，打扫得非常干净，里面摆放几盆用塑胶花盆种的花树。闲聊时，她对我说，外地还有一套大房子，一百三十多平米，这里只是偶尔回来住几天。对生活已无所图，喜欢这些美丽之物，开满庭院，让心情愉悦。她在种一棵夜来香，手中的小铲子沾满泥土，一边忙活一边与我交谈：过几天我还要买些植物回来种，让后面的墙角落也种满花。看得出，她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她的日子不再为生活发愁，但衰老是件无可抗拒的事情，可她似乎没把它放在心上。我看到的是她年轻充满活力的一面：穿骷髅头图案镂空牛仔裤，搭配上衣粘着亮片的吊带衫，或穿连体学生A字裙……完全是少女的打扮。我说你穿着真年轻。她说她喜欢这样穿，年轻时也是这样穿，现在也一样。仿佛衰老与她不沾边。
　　 春天到来，雨水润泽她种的花树，抽出新枝与嫩芽。有的花已经在雨中打开自己，释放绚烂的娇艳。女人不常在这里，经常回她的新家。她说开车只需半小时车程，离这里不远，想来就过来。花树旁若无人地生长，初夏时，是蔷薇开花的季节，那一丛茂绿，含着苞，蓄势待发。每天起来，打开房门，便看到一簇簇粉艳芬芳的蔷薇，沐浴在阳光下。夜晚的阴霾，因见到这些“可人儿”，总会有莫名的慰藉，瞬间落入心尖。美丽难得，美丽的心情更不会时常光顾。
　　
　　 二
　　 想起那段时光，无疑是我人生中一段昏暗的岁月。但也是我获得心灵涤荡的新生。
　　 我被一段无望的爱情折磨，身心俱疲，但又无法做到放爱一条生路。彼此纠缠、互相伤害、直至与对方冷目以对。
　　 我忍受不了他的背叛，常常为此争吵。有时夜半独自一人出走，漫无目的，任泪水肆虐，心碎一地。刚开始，他还会出来找我，说些愧疚后悔之类的话，求我原谅。关系恢复后，又故伎重施。
　　 吵得至严重时，他扼住我的咽喉，要置我于死地。我拼命挣扎，用脚蹬他，双手力图掰开那双“魔爪”。他力大无穷，险些让我断了气。见我软软瘫在地上，放弃挣扎，目如死灰，泪从我眼角无声滑落……他这才松了手。
　　 他已对我没有任何眷恋：旧情已变新仇，此刻，他只想我快点滚出他的世界。
　　 我何尝不想？
　　 有时不无怀疑，我比他这个伪君子还要丑陋：自己的善良、宽容、执爱，无不是“丑陋”的行径。深知坚守是自取其辱，偏又做不到坦然放弃。其心可诛，是又如何？我们就这样忍着、熬着、恨着……也不放过彼此。
　　 我由衷感到悲哀：这段恋情放弃与否都不会给我带来春天。我丰盛之时，也是颓败之时。正如电影《萧红》的情感：萧红对萧军的绝望，也是我对他的绝望。情爱深处的绝望如出一辙：是我想要离开，却离不开，走了又回来，走了又回来，就像有什么东西撕扯不断，不走我又受不了。
　　 我的掌心空空而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握得住，就算曾经是溢满的，你都会说，那毕竟是曾经。
　　
　　 三
　　 蔷薇的璀璨只有一个夏天，但它开得那么从容、旁若无人。它从不在乎能开多久，也不在乎天气是阴是晴，给它泥土，它就能扎根。如同它的主人，从不把衰老放在心上，这些勇气，一直大于时间要夺走她的一切。她还是那么热爱生活、热爱它们，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每天都是簇新的，但又不是一成不变的。她在两个家像条游鱼来回穿梭，享受晚年的安逸。我拥有年轻的资本，却有一颗即将衰老的心。看事物的目光忐忑不安，仿佛把今天用尽，明天就不会再来。如今的我，不就是一个行走于钢丝之上的人吗？每天惶惶不可终日。深知自己画地为牢，却不敢用力掰开那扇阻挡出路的门扉。她身边的一切事物仿佛都携带花的香气，让她洋溢出年轻的芬芳。与之较比，我只有望尘莫及。
　　 我打算要离开他，是她与丈夫结伴前来给我送一个大西瓜那一天作出的决定。她要答谢我给她签收的快递。第一次见到她爱人，是一个穿着清爽干净的老头，戴着一顶白色宽边防晒太阳帽。他有令人温暖的笑容，一看就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许是如此，才把爱人宠成孩子、宠成一颗少女的心。
　　 我让他们不要客气，只是举手之劳。但他们执意让我收下。仿佛我不收下，他们会心感不安。见如此，我便收下这份难以拒绝的心意。内心颇是感动，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惟一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爱，现如今，都变得冷若冰霜，不及这几面之缘的亲近。
　　 他们与我道别，我送他们出门，目送他们相伴远去的背影，一下子，触疼心尖：相濡以沫，不外乎是他们这样——爱意流淌，滋润自己，也滋润别人。
　　 我与他的“爱”，除了走向枯萎的绝地，哪有重生的可能？我满满的时候，也会想到自己空空的窘况。但凡有一点选择，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仿佛半生都在挣扎，而挣扎的结果不外乎是徒劳，不外乎是把左手交给右手再羞辱一遍。都说三十而立，乃至为这点无足轻重的个人情感要死要活实在没有必要。看轻自己的剧情连观众都是不屑的。小半生已逝，经历那么多，应该学会看淡，除了生死，再也没有什么能让自己的心跌宕起伏。如果有什么不能详尽，它会在余下的日子，慢慢变成另一番模样……这一刻，突然想起那英那首《放爱一条生路》：
　　 我总听你说着辛苦
　　 患得患失无法投入
　　 你总反反覆覆
　　 到最后我才恍然大悟
　　 你的身边早有幸福
　　 你拿友情当作烟雾
　　 温柔变成包袱
　　 好自私
　　 你让我痛苦
　　 不爱就不爱
　　 不要舍不得离开
　　 让这个错早点结束
　　 就当她才是你的归宿
　　 放爱一条生路
　　 不要频频回顾
　　 别再作一味自私的企图
　　 让我逃不出
　　 放爱一条生路
　　 别再执迷不悟
　　 带走你的自由和我的祝福离开
　　 离开
　　 别再作茧自缚
　　 ……
　　
　　 四
　　 回想这些年，不谈无畏，不谈消耗多少，暂且让我忘掉不快，用正视的方式，谈一场离别。不以痛饮，不以伤悲，就以轻快的语调，整理后续的生活。他是他，我还是我，不过，“丑陋”的女子我在他心中既定，我也不想狡辩，这份情感终因过于铺张而浪费。我认了。当幻觉破灭，当黑夜给我轮番拷打，内心所抱的，无非是自己给自己的诺言，一度取暖。但他的手这样牵强，是我给他时间蹂躏我的爱。无论我命悬一线，需要他的怜悯搭救；或是破罐子破摔，以求损己自保，他只会隔岸观火，扔我在水深火热之中。
　　 安妮宝贝说过：我们很容易碰到的，都是自私或愚蠢的人。他们爱别人，只是为了证明别人能够爱自己。或者抓在手里不肯放，直到手里的东西死去。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别人走过的深渊，自己不过是在重复。近在咫尺，却有天涯之遥。在痛恨语言都没有力量时，又感谢它让我懂得保留最后这点尊严。爱与不爱，已经关系不大。如果分开能得到对方的成全、彼此相互原谅，我们的余生，肯定不会以惨败收场。每个人都有其独立的人格，每份感情都不会凭空而来。所以，我不以审现的态度去鉴别别人虚伪与否。我亦有错。错在太过执拗、坚持。终于，被别人厌弃、薄待。无论曾经或时下，做出多少努力，不被待见的心，始终不被待见。这些，只不过应了因果之说，我心释然。此后，希望事事都是身外物，不言感伤。
　　 没有爱能像这样深刻，仿佛从浩渺中拉回自己，此刻有伤口，如同神赐。为了得到，徒劳此生，却失去更多。我们的目的，由来都不太明确，只是太想认清事实的真相，愿毁其所有去置换无关有益身心之物。未到最后，都是在欲火挣扎，都要受这彻入骨髓的试炼。
　　 这一夜，我终于明白：莫怨命运拙装订，只怪人生在坚持。
　　
　　 五
　　 一大早醒来，推开房门，又见她在侍弄那些花儿。她今天穿条蓝绿色连衣花裙子，弯着腰身，仿佛一只蝴蝶扑在花丛中。我朝她笑着打招呼。她转过头来，有点诧异：你拉着行旅箱，这是要去哪？
　　 我说要回老家，顺便与她道声再见。看她神情，似有不舍。稍过一会，她好像想起什么，让我等等。她返回屋，拿着剪刀和一张旧报纸、一条彩带出来，径直走到那丛蔷薇花旁蹲下，半会工夫，就把几支蔷薇花枝剪下：看你经常来嗅我的蔷薇，一定是喜欢它，我没有什么可以送你，现在把它剪下让你带走。
　　 她用报纸把蔷薇包扎，包得很细致。末了，彩带绑成一个蝴蝶结，是粉红色的，煞是好看。我从她手中接过那份“暖意”，俯下头，嗅了嗅，有淡淡的香气，沁入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