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新年忆旧(散文)
过了腊八,新年就遥遥在望了,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小时候过年的情景。
小时候不会算日子,但是看到村口老槐树挂满花花绿绿的彩纸,我就知道年快到了。彩纸挂在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像是给它穿了一件漂亮的花衣裳似的,微风吹来,“花衣裳”便裙裾飘扬,一股年的喜气便从老槐树那里散出来,散到大街小巷,散到茅屋草舍,散到人们的眼角眉梢里。街里也响起零星的爆竹声,那是有人从集上买回来炮仗在家里试着燃放呢,爆竹在空中炸开,炸出一小朵“白云”,“白云”便在天上悠悠荡荡地飘,飘呀飘呀,忽然被风扯碎,悄无声息地融进那无垠的蓝天里,仿佛要把人间过年的消息捎给遥隔万里的天庭里去。
卖糖瓜的嗅到年的气息,来了。他骑辆破自行车在村里来回转悠,边走边吆喝:“糖瓜,糖瓜,粘嘴的糖瓜喽,卖糖瓜的来啦……”嗓门大的像装了扩音器,隔几条街巷都听得真真的。我心里想,有这副好嗓子怎不去唱戏,反倒当了小商小贩,屈才了呢。奶奶正在炕上和几个老婆婆打纸麻将牌,听见吆喝,把我叫过去,一层一层地打开手帕,从里面摸出一块钱来,让我买几个糖瓜,说是给灶王爷吃的。
我家院子的东南角有一处低矮的小房,是做饭用的,奶奶每天在这里给我们做三顿饭。与其说它是间房子不如说是个棚子,你看,这房子是用半截砖胡乱垒成,横不平竖不直,一人多高,小窗户小门,几根胳膊粗细的树枝做顶,上面铺一层麦秸,麦秸上面再糊上一层泥巴了事。长年累月的烟熏火燎,墙壁和屋顶就沁入浓厚的烟油,比戏台上包公的脸都黑!早已无法辨认出原色,这无论如何也没法让人联想到“厨房”这个文明词语。可是,灶王爷不嫌家贫,年复一年地住在这间简陋寒酸的小屋里,虽然已经“满面尘灰烟火色”,但仍然兢兢业业,坚守岗位,瞪大眼睛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糖瓜买了,乒乓球大小,模样像极了“膨膨”响的牛皮鼓,就是袖珍了一些。糖瓜捧在手心里,甜香的气味直往鼻孔里钻,我肚子里的“馋虫”苏醒了,开始不停地蠕动。终于,我禁不住诱惑,开始一小牙一小牙地咬。糖瓜粘粘的,粘牙,但是它融化也快,浓浓的甜香顺着味蕾流泻到四肢百骸里去,惹得满口生津。我边吃边走,刚走到门口就吃掉两个,还不尽兴,又拿出两个揣到裤兜里,然后再走进屋子把剩下的六个交给奶奶。奶奶一看,疑惑地问道:“怎么只有六个?”
“我尝了四个。”
“哎哟喂,这是给神仙上供用的,得让灶王爷先吃,神仙吃了你才能吃!”
“他吃了我还怎么吃?我得先吃!”我狡辨道。
“哎哟,看看这孩子,不知道敬神!”奶奶无可奈何地对那几个老婆婆说,那几个老婆婆听了就咯咯地笑。
“敬什么神,那都是假的,是封建迷信,哼!”我嘟哝一句,一溜烟跑出去玩了。
腊月二十三这天,是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到了晚上,奶奶蹒跚着来到那间乌漆麻黑的“厨房”,我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奶奶把剩下的六个糖瓜摆到灶王爷跟前,点着香烛,恭恭敬敬地合掌叩头。看着她虔诚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回头发现了我,压低声音责怪道:“敬神呢,不要笑,小心让神听见!”我高度怀疑奶奶的声带没有振动,因为声音小的像耳语一般,但是,“厨房”里的气氛变得十分神秘起来,仿佛灶王爷已经显灵,它就藏在犄角旮旯的黑影里盯着我们,我瞪大眼睛在黑暗中搜寻,一无所见,头皮却发起麻来。
奶奶让我也给灶王爷磕头,我偏不,她只好作罢。过了片刻,等灶王爷在袅袅香烟中享用完糖瓜后,奶奶把它从墙上揭下来,擦亮一根火柴烧掉,那张以蓝色调为主的木刻画就在翻卷的火舌中慢慢化为灰烬,火光闪动,映红了我们的脸庞,一张脸严肃而虔诚,另一张脸天真且愚顽。灶王爷的神灵则在火光中腾空飞去,回天上述职去了,路途漫漫,灶王爷,您一路顺风,到了玉帝那里一定要多言好事呀。
灶王爷走了,可是那六个糖瓜还一个不少的摆在那里,我揶揄道:“奶奶,你不是说灶王爷要吃糖瓜吗,怎么一个也没少?”奶奶说:“神仙吃东西跟凡人不一样,他吃的是魂儿,人吃的是壳,看把你馋的,给你!”奶奶坚信灶王爷已经吃了糖瓜的“魂儿”,把那六个没“魂儿”的糖瓜拿起来都塞到了我手里。
送走灶王爷,就算拉开了过年的序幕,下面该请各路神仙来家里做客了。平日里,神仙们都很忙,可是到了除夕晚上,既使再忙,他们也会应邀下到凡间与民同乐,上演一出人神同欢的大戏。
除夕那天,太阳刚落山,天色还未黑透,爆竹声便叮叮当当的响起来。礼花弹携着尖厉的哨音像火箭一般呼啸着把一朵朵五彩缤纷的烟花送上黑沉沉的夜空,献给人们刹那间的绚烂;鞭炮不甘示弱,一溜摆开,引线尽处,一声爆响,电光闪耀跃动,好像是个没有满足要求躺地上打滚撒泼的孩子,开始“噼哩啪啦”的吵闹不休;闪光雷见状气得蹦高,忍不住暴脾气,“咚”的一声巨响飞至半空,在那儿又爆出一声惊雷,声音穿裂长空,颤栗着向远处播散而去,自己也崩得粉身碎骨,纸屑飞扬。
远近的村庄都爆竹声声,喧嚣的像开了锅,人间变成了“火树银花不夜村”我家的小院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担心前来做客的神仙迷路,父亲打开两扇破旧的栅栏门,用木棍把一盏贴着木刻画的方形灯笼挑在影壁的墙头上,这盏灯笼是父亲花了几天时间一斧一凿做出来的。然后再赶集买来木刻画糊上去。现在,点着里面的蜡烛,四张木刻画就像皮影戏一样活灵活现起来,上面的人物色彩鲜艳,线条粗糙简约,造型古朴,我出神地盯着看,木刻画被蜡烛烤热,散出来淡淡的油墨香。木刻画上的人物都取自古代戏文故事,大多是武戏,这边画的是沉香救母,那边画的是穆桂英挂帅,再转过来是秦琼卖马……画面上秦琼头戴软帽,牵马抱拳,一脸沮丧,讲的是秦琼受命来潞州办事,不幸染上重病,而所带盘缠已然耗尽,不得已,只好来到二贤庄卖掉心爱的黄膘马的故事,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呀。灯笼融开一小片黑暗,像是在黑布上打了个白色补丁。在灯笼的引导下,神仙贵趾终于降临到我家的小院了。
“土地爷”拄根拐杖颤巍巍地走进来,他是个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头儿,一进来便喜笑颜开地住到了影壁上的神龛里,灯笼照着神龛两边的对联,影影绰绰地看到上面写着:土中生白玉,地内长黄金。他掌管着农家的土地大权,明年的收成还指望他呢,怠慢不得;“井龙王”也腾云驾雾,准时光临我们的寒舍,父亲用几块砖给他搭建了一个简易的神龛,两纵两横,再用一块砖做底,摆在院子南边的水窖跟前,像一个竖着放的鞋盒子。“井龙王”没有嫌弃居所简陋,欣欣然住了进去,也算上了岗。他掌管着农家的井水和雨水,同样也是贵客呀;“仓官神”也蹒跚着脚步匆匆赶来,它掌管着农家的粮囤,是粮食的保护神,所以一进门就直奔我家东厢房的粮囤而去,到了那里,见四下里无人,便狡黠地笑笑,一扭身,化作一股白烟,飞进陶缸上的名帖里,陶缸里装了满满一缸小麦。
最后出场的是“天地神”,这是一个群体,代表“天地君亲师”。此刻,他们像奥运会开幕式中的运动员那样在暗夜里鱼贯而入,也许是即将享用人间醴醇的缘故吧,个个都显得兴高采烈。大概因为他们层级最高,在神仙当中地位尊崇,居所简陋不得,所以被安排在我家堂屋里。大大小小十几个神仙一进屋便瞬间消失不见,原来他们已经悄无声息地幻化在一张八开纸大小的木刻画里面。你看,他们一个个方面大耳,神态安详,端坐在堂屋正中,慈爱的看着这个贫穷而温暖的小屋,好像随时会赐福给我们。木刻画的最下面是几个侍者,他们则低眉顺眼的垂手侍立,一幅毕恭毕敬的样子,看来神仙当中也是等级森严啊。
奶奶忙里忙外,在每位神仙前面都点上香烛,摆上各种供品,院里屋里顿时烛光闪烁,香烟袅袅,很像一个没有具体主角的生日宴会。烛火星星点点,烟香沁人心脾,整座院落被一种神秘的气氛所裹挟,让人莫名的感到新鲜和兴奋。神仙们开始了快乐的派对,他们宽袍襟带,面带绅士般的微笑,在院子里到处游走、徜徉,相互寒喧着,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直至醉意朦胧。
“小波,把碗端过来。”奶奶在院里叫我。
“哎——”我拉着长声答应着。
“小波,再拿个碟子过来。”
“好的,奶奶。”
“蜡烛灭了,小波再过来点着。”
“等一下,我马上去。”说完,抓一盒火柴就跑了出去。
“井龙王这儿还缺一双筷子。”
“你忙别的去吧,我一会儿给加上。”
……
我这次没有给奶奶捣乱,顺从地帮她端碗碟拿筷子拿火柴,她在烟雾缭绕中无比虔诚的给神仙们一一叩首,我站后面,看着奶奶的背影,那一刻,忽然觉出自己的天真幼稚,似乎也有点明白信仰的力量了。多少年以后,每当回忆起那个场景就会想:那些虚无的画像是奶奶信奉的保护神,而奶奶则是我实实在在的保护神,在那段相依为命的岁月里,没有她,我怎能平安长大!
从除夕开始一直到初五,奶奶每天都要给这些神仙们烧香上供。初五那天,还有一个神仙要来到家里,它就是“五谷神”。敬它不用香烛,头天晚上,父亲用草木灰在院里洒出一个大大的“田”字来,奶奶在“田”字的每个交叉点都放一把粮食,有小麦、玉米、高粱、豇豆、黄豆等等,怕老鼠偷吃,再用碗扣上。第二天大清早,“五谷神”就随着第一缕阳光来到小院里了,奶奶端出一碗饺子放到院子当中,嘱咐父亲燃放几挂鞭炮,然后她冲着太阳的方向磕一个头,算是敬了“五谷神”。父亲掀开扣在粮食上的碗,奶奶打开鸡窝的门,鸡争先恐后地跑向“田”里开始啄粮食吃,据说鸡喜欢吃哪种粮食,哪种粮食就会丰收,要多种才是。我记得麦子是最先被鸡吃掉的,看来,鸡和人一样,都是拣着好东西先吃。
神仙们很忙,过了初五,他们就回天宫上班去了。奶奶也就不再天天烧香,只是逢十五、二十五各烧一次,到了二十五这天,她再去公销社把“灶王爷”请回来,贴到“厨房”的墙上,从这天起,“灶王爷”又重新上岗,年味渐渐消散,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如今,奶奶和她的同辈人早已走进了历史,我懵懂的孩童时代也一去不返,现在过年的时候,人们很少再敬神拜神了,而我却十分怀念奶奶敬神的日子,因为那种场景,很容易让我回忆起我的孩童时代,那时的我还是一只躲在巢窠里的小鸟,巢窠里有安全,有依赖,有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