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感动】刮虾的阿古(散文)
生我养我的小城,有两条河流。冬天,河水干涸期便现出宽阔的河滩。很多孩子都喜欢在河滩上玩。河滩有花草,冬天的说不出名字的花都是野的,像孩子们的野性一样。我更喜欢到河滩上去,也许是骨子里的。因为我知道,我的父母辈是水上人家。到我出生的时候,才搬到岸上去了。但与依然住在河边艇上的人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常跟着父母到水边的艇上去,探访亲戚或是朋友。对河边的依恋就这样形成了。我又特别喜欢看在河边捕鱼捕虾的人。其中的一个,捕虾的,竟成了我的忘年交。他的命运,常令我唏嘘。
捕虾有好多种方法。有钓的,当然不是用鱼杆、钓鞭来钓,而是一排竹杆垂下许多细小的钓钩;有装的,用竹篾子织成的装虾笼,锥形,虾从笼口入去之后,就不能出来了。这都是守株待兔式的。
最主动出击的是“刮”。用粗竹片弯一个三角架,上面织网兜,像捕蝴蝶的那种,只不过很大,每条三角边起码有一米吧。它的竹柄也有三米长,用它刮河床、刮船底、刮水边的草堆,收获比较快。不过那是苦力活,舞动这么大的“刮虾网”,没点臂力可不成。
我在河滩玩的时候,有一天遇到了阿古,就喜欢上他了。那时候我十一岁左右,他看来有二十六七了。长得很魁梧,络腮胡子,大有男子气概。即使是冬天,他都不怕赤着双脚趟到河里去。舞动硕大的“刮虾网”,像水浒里的霹雳火秦明。握着柄的后端,远远的伸到船底下,然后一段一段地往后收,末了,一手抓住三角形的网架,一手就往里捡虾。那些虾全收进他挂在腰间的竹篓子里。
我傻傻的看他刮了一网又一网,跟着他沿水边走过一船又一船。他不理睬我,只管做自己的。后来他累了,把“武器”放在地上,蹲在一旁卷烟抽。
我走过去,把那“武器”提在手里。看看他,他并没有反对,只微微的笑笑,依然抽他的烟。我提起来是没问题,但真要学他刮就不自量力了。刮网未伸得到船底,险些整个儿倒在水里。他才“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他走近来说:“小朋友想要虾?去找个瓶子来,我送你几只。要不,明天你再来,记得带个能装水的东西。养几只虾玩玩。”
第二天,我去了,除了装虾的瓶子,还有一个连夜做的“刮虾网”。那是用小竹片做的,网则用一块旧蚊帐布,柄是拖把上拆下来的。这副行头把络腮胡子笑得前俯后仰。笑过之后,他刮他的,我刮我的,他收大虾,我收小虾。那次之后,我知道了他叫阿古。
跟阿古刮虾的日子很开心。不过有时候是遇不上他的,毕竟我不是天天来,来了又不知他去了那个河段。能碰上的话,一定是跟他大半天的。
转夏天我读五年级了。学校很追求升中率,五年级就开始抓紧了,安排晚自修。晚自修之后,就是玩的时间。同学们都不会马上归家的,必然玩个痛快。
我们爱玩的游戏叫“救监”。参加玩的分成两队,一队人扮警察,一队人扮土匪。警察是捉土匪的,追上了,拍拍肩头,代表抓住了,乖乖地在“监”里蹲着,等同伴们来救。救的人能避开警察进到“监”里拍到了同伙的肩头,就算救着了。“土匪”全被抓住算是彻底输了,就得改当警察。就是说,当上“土匪”这一方才是胜方。
一晚我当“土匪”,被“警察”追到河滩边。我躲起来让他找不到我,他无奈走了。我迷恋河滩的景色,一时不想回去,竟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醒来时已下半夜,我是被吵醒的。睁开眼,见吵架的人是二哥和阿古。我身上披着一件厚衣服,是阿古的。
原来我久不回家,母亲急了,令二哥出来寻找。二哥先找到了与我玩的同学,知道我是在河滩边失踪的,便沿河寻来了。之前阿古已经发现了我,怕我凉着,解下他的外衣披到我身上让我睡。他就守在旁边吸烟。见我二哥来,要抱走我,不准:“你是什么人?”
二哥说是我的哥,阿古不信,就吵起来了。见我醒了,阿古问:“他说是你二哥,是不?”我说是的,他才信了。取回外衣,说:“你跟他走吧。”又坐下来吸烟。我走出好远,回头望望,黑暗的河滩,仍见阿古的卷烟,一明一灭的。
之后隔了五六年,再遇到阿古,那是文革武斗之后的事了。我的家园被武斗的大火烧毁,有一段时间被安排在一间小学里住。一座教室,住了好几户人,每户也只占得“一席之地”而已。
那天中午,我和母亲安顿好了“家”。四周环顾,发现了墙角两张课桌上坐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我惊喜的叫了声“阿古”。他望过来,认出我了,但摆摆手示意我别过去,做了个睡觉的手势,就躺下了。
我以为午睡之后他会和我说话,也躺了下来。等到他睡醒了,却见他从课桌下取了个木牌挂在脖子上,左手拿了个破面盆,右手拿了支木棒,要出去了。走过我面前时,我看见了木牌上写着两行字:“反革命分子”“叛国投敌分子”。我呆了,定定地看着他,他摸摸我的头,笑笑,走出了教室。
我连忙穿鞋跟了出去,到了学校大门口,阿古“咣”地敲了一下破面盆,然后喊:“我是反革命分子,我是叛国投敌分子。”隔十多步,就“咣”一下,喊一句。他偶尔回头,发现了我,摆了摆手,意思是让我回去,别跟着。
傍晚阿古回来,随便做了点吃的,就坐回“床”上。直到看见我也吃完了,母亲出了去,才向我招招手。于是我也坐上了他的“床”,就是两张课桌。
那一晚,他让我知道了很多事:他父母是老右派,所以,他没能上大学。大困难时期,父母自杀了,他到处去上访申冤,由于言词过激被打成了反革命。之后,找工作的机会都没有,捡过破烂、做过苦力,炸过鱼,当然也刮过虾。我和他没见的几年,他曾两次试图偷渡出香港,却都被抓回来了,所以又多了条叛国罪名。
说起偷渡被抓,阿古说:“我是到了珠三角,坐船半夜走的。被巡逻队撞上了,我跳海,潜到巡逻船底,以为没事了。殊不知巡逻的船设有一个网,专刮船底的,我就被刮起来了。就像当年我们刮虾那样。”
我捂着嘴窃窃的笑,不敢笑出声。谁知阿古还说:“倒霉的是我两次被捉,都是像虾那样被刮出来的。”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终于忍不住“嘎嘎嘎”,笑得肚子生痛。
阿古长得五大三粗,却很有学问,读过很多书。白天他按时出去敲面盆喊口号,晚上回来就和我聊天、讲古,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母亲决定搬去航运局安排的船上,不在学校呆了。我搬走了之后,专门等阿古回来与他道别。阿古有点惆怅,说了句:“有机会的话,好好读书。”
三年后我入厂参加工作了。听到一则小道消息:本地有个姓古的男人,爬山涉水偷渡香港,到边境被武装民兵开枪打死了。他的遗物有一个信封,里面有五十元钱,还有一张写有字的纸,大意是,他是某某地方的人,如果他死了,请发现他的人将他的遗骸抛落珠江。五十元是背尸骸的辛苦费云云……
我猜那人一定是阿古。下班后我去了河边,随便烧了几张纸当纸钱,算是祭奠过他了。
只是,少年时那一段很短暂的忘年之交,却在脑际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