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不负如来不负卿(散文)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仓央嘉措
一、错那宗的天空蓝又蓝,湖水清又清
错那宗的天空很蓝,蓝如宝石,蓝如璞玉,蓝如仓央嘉措的眼睛,纯净中透着清灵的美,清灵中略夹浑厚。仿佛与生俱来的王者霸气,又似儒雅之小生,于轻盈斗转间便荡出一股淡然凛傲的雄风。这股雄风,轻轻地划向错那湖畔,吹得错那湖畔的柳条摇摇招摆,吹得太阳的光晕在湖面泛起层层微波,层层碧浪。天空的影子,一下映衬入湖,被湖水照得通明,照得见底。蓝天白云于波光粼粼的湖面轻轻铺展开,恬静温柔的安宁与美好尽收眼帘。草原茫茫,成群的牛羊马匹,绵延千里。
仓央嘉措喜欢躺在草地上,任草的柔软触摸每一寸肌肤,任阳光从指尖的缝隙潜入心田,然后闭上双眼,暖暖的香草便溢出幸福的味道。有时,他也会骑一匹白马,一手勒紧僵绳一手扬鞭,高兴地驰骋于莽莽苍苍的天地间。有时也会在马背上做出高难度的倒立动作,或者单脚勾马镫尽情吹统嘎(统嘎是西藏的一种乐器,又名海螺),嘎只能吹一个音,但音质宏量而穿透力强,一般在佛教寺院的迎请仪仗,法会等活动中使用。
仓央嘉措初次与阿妈去佛寺朝拜,见得统嘎,便爱不释手,欢喜得不行,央求阿妈多添些香钱,以得此乐,之后时常坐于马背上吹个不停。那时候的仓央嘉措还不是六世达赖喇嘛,还只是普通牧民人家的儿子。他喜欢蓝天白云绿草,每次放牧于错那草原,看着经过的少男少女们牵手的画面,或是互送藏刀和洁白哈达的身影,他总会在想,以后我也要把心爱的统嘎致于我最爱的姑娘,让她洁白的哈达许我们天荒地老的盟约。
二、在那太阳的西方
公元1697年(即藏历第十二绕迥火牛年)。十月的错那宗,安静祥和。夕阳的余辉,似血般浓艳,给这片纯净的土地镶上了凄婉的色泽。漫山遍野的白羊,广袤无垠的草原,黑色牛皮松吧靴欢快奔跃的姿势,就像是雄鹰展翅的模样。
“在那太阳的西方,有一座白色的宫殿,在海螺修筑的宫殿里面,住着宝生如来佛……”十四岁的仓央嘉措,一路高歌一路奔跑,欢快的音调,穿过苍茫的天际,直抵云端。浮云微卷昏黄的旋律,潜入仓央嘉措的眼眸。眼眸似水如辉,一泻千里。
那时候的仓央嘉措,快乐似风,自由似鹰。阿爸阿妈给他极广的天空,任他自由翱翔。阿爸说,仓央,我们给你的爱如风,要自在飘浮才美丽。阿妈说,仓央,我们给你的自由如鹰,只要心自由了,飞哪里都是梦的天堂。
生活在这样无拘无束的家庭环境里,仓央嘉措的幸福当是满满的。白天,他放牧,阿妈必将他喜欢的糌粑装兜来嘱咐,夜晚,他归家,阿爸必会拿个桦木雕碗蹲在奶羊下挤奶,然后放篝火前煮热端来给他喝。要是在黄昏前回家,卡垫(藏语,相当于地毯)铺草地,摆上糌粑、奶渣包子、炸灌肺、酥酪糕、炖羊肉、辣牛肚,还有酥油茶青稞酒等,一家子围坐在一起,谈古道今,不亦乐乎。
他记得阿妈最喜欢吃脱麸的精质糌粑,吃时总不忘加入适量的酥油、糖、奶渣,说是味道更佳,而自己则好吃原汁原味的,啥料也不添。阿爸则好喝青稞酒,由于青稞发酵后酿成的酒度数低,且味甘甜爽口,摆上来差不多都归他一人独喝。酒足饭饱之余,一家子相互依偎着看星星看月亮叹时光飞速旋转的步调。有时兴趣甚浓,阿妈会戴上她的蓝色面具表演藏戏,阿爸击柄鼓伴奏,他自己则吹统嘎助音。
以为生活会这样一直延续,以为流年的悲伤只是远古的传说,以为阿爸阿妈会一直陪伴自己,直至他们握着他手心的温度,垂垂老去。可是,有些梦容易被枕头压碎,有些花儿会在芬芳中凋谢,这是无法避免的悲凉,有如千秋之枯叶,万世之冰霜。
那日,夕阳似血的余辉沉淀入仓央嘉措微笑的眼眸,他眼睛有血丝在翻涌,丝丝带刺丝丝忧伤。炊烟袅袅的帐篷,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雾气。满山青翠欲滴的格桑花,开得无比绚灿绝艳。
仓央嘉措一路高歌一路踏着音乐的节奏走回家门,他每次回来,都能看到阿妈在夕阳下做饭的身影,阿爸奶羊下挤奶的慈祥笑容。可是今天,家里安安静静,不发一点声响。仓央嘉措的心忐忑不安,咯噔跳得紧。掀开账帘,眼前除了鲜血灌溉的绝美,还有倒在血泊里凄艳的两俱尸体。他们胸前绽开红莲,紧紧相拥,十指相扣,面带笑意。离去时,没有痛苦,似乎是带着某种不可言喻的幸福感。尸身的旁边,放有一张字条:我们离开,是为了你更好的未来。
他看完纸条,双手不住颤抖,整个身子前倾,踉跄倒地,泪如断了线的珠,散落天涯。他不明白,一家子本那么逍遥快乐,父母为何自尽,忍心离世?他不明了,阿妈阿爸那么疼爱他,视他如掌心宝,为何残忍到没有绝别画面没有说声再见?他更不清楚,他们的遗言到底预示着怎样的结局?
他只是一直流泪,心如刀割。悲伤千千结,泪珠万万颗。
他的身后,不知几时站着一个手摇转经筒,捻着佛珠的达赖。“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那达赖一直念着六字真言,没有安慰也毫无理会仓央嘉措。直至念完九千九百九十九遍,方止,踱步走到仓央嘉措面前,将佛珠戴于他的脖颈,右手轻轻覆于他的头顶,细声云:“九九归真,乃天道也!一花一世界,一佛一如来。大歌无调,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去往西方极乐者,自有佛光普照,善哉善哉!”
冰凉的血,是那场青春年华里最苍白绝艳的祭奠。十四岁的仓央嘉措,在天葬①父母后,随那个叫第悉的班禅回了布达拉宫。恰逢五世达赖圆寂之日,第悉认定仓央嘉措极具佛缘,乃五世达赖转世之灵童,很快为其举行了坐床典礼②。
三、默然奔跑,寂静欢喜
辽阔的雪域高原,还未进入十一月,早已银装素裹,白雪皑皑。布达拉宫的花岗墙体,似冰雕玉砌般凛冽。富丽辉煌的金顶,透着苍劲的荒芜。铜瓦鎏金,飞檐外挑,攒尖式屋角,摩蝎鱼与金翅乌为脊饰的红宫,在华丽的粱仿浮雕前尽显沧桑。
红宫白色的墙面晒佛台,悬挂着一副巨大的释迦牟尼像,尽管空气中弥漫着凛冽的寒气与籁籁的雪花,朝拜的人群依旧涌动异常,热闹无比。浓浓的藏香和跳耀的火焰,便是朝圣者最美的释答。他们目光深邃,每一次磕长头拥抱尘埃,双手合十间,嘴里都会念着六字真言。历代达赖喇嘛灵塔殿前,酥油灯昼夜不灭,同样聚满祈愿、磕头的朝圣者。弯延曲折的回廊,不断有人点香梵火,进进出出。
仓央嘉措身披氆氇宽体长身红衣,站于偌大的布达拉宫城顶。每年燃灯节③,那些热情的朝拜者,似乎跟他没有多大关系。他双眼所极之处,满目疮痍,皆为苍凉。而辅佐他继承六世达赖之位的第悉班禅则盘腿坐于寺院前高诵六字真经。于仓央嘉措,第悉总是极尽宠爱,认为他身上踱着的佛光,是难得的正果,若加以修练,弃身之情长,定是了不起的活佛。
仓央嘉措手捻佛珠,以一种淡然的姿势俯视黑压压的人群。跳跃的藏火,本是繁华的光焰,不停摇动的转经筒,本是吉祥的化身。它们沦落到他眼里,便成了悲凉的曲。曲里透着的清冷似骨灰,忧伤只有他最懂。他从腰间取出统嘎,宏量的调划过天际,瞬间穿透沧桑的岁月,化成苍穹的片片雪花,瓣瓣零落,凛冽的寒气,直扑脸庞。
“声如洪钟,吹得很大气很有魄力。”他的身后,传来女子磁铁般柔性的音色,”只是,”她笑脸盈盈,又上前迈了三步,走到他面前,继续道:“只是,从统嗄里,我还听到了小师傅悲伤的心境。”
他是六世达赖喇嘛,拥有至高无上的统治权利,地位皆与藏王拉藏汗平等。从来没有人说他悲伤,她是第一个。仓央嘉措没有答话,只是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穿着羊皮袍,袍边缝制红、蓝、绿三色绒条为装饰,头发梳成多股小辫,辫子上缀满绿松石并绑氆氇长披,佩戴珍珠耳坠,腰间挂着一条牧鞭,脚蹬皮靴,有如女性之蕙质兰心,男性之桀骜不驯的模样。
“我叫玛吉阿米。你呢?”那女子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藏族的女子,多为娇羞,若见得陌生男子,通常不会自报名姓,她是超凡脱俗,也是独特之人。
仓央嘉措依旧冷眼旁观,一副雍容闲雅悠然自若的神态。
她见他不答,二话不说拉起他便跑。他虽措手不及,仍跟随她的脚步奔跑似风。他们从布达拉宫的城楼跑到红宫,跑过白宫,再绕过曲折的宽大回廊,从一个个阶梯往下跳,直至跳出布达拉宫的城门。燃灯节里,人山人海,每个虔诚的朝圣者,专心地念着六字真言,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举动。而挂于仓央嘉措腰间的佛珠与统嘎,随着他们奔跑的脚步,相击作响,发出轻脆的音调。
漫天大雪,依旧籁籁下个不停。玛吉阿米一直拉着他的手,凛冽的风忽忽地吹过他们的耳畔。满天雪花,次第绽成一朵白莲的姿态。他们牵手的画面,像极了爱情的浪漫宣言。不知跑了多久,天渐渐暗下,一串串长长的脚印,不胜凉风,吹尽凌乱。
“小师傅,心情好点了吧?”玛吉阿米半蹲着身,气喘虚虚,“虽然我不清楚小师傅为什么要做喇嘛,为什么心情不好。但是一切都会过去的。”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梅花手绢,温柔地置于他的掌心,“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快梅花手绢,是我随阿爸去中原时,阿爸在摊铺买给我的。哝,赠给你。”
“你阿爸是商人?”
“是的,我常随阿爸去中原,中原人可好玩了,他们三餐吃米,不似我们藏人喝酥油茶……”玛吉阿米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到底是视野开阔的女子,举止动作皆有中原女子豪爽之气概。
仓央嘉措烦闷的情绪,瞬间沉淀下来,所有悲伤的痛,轻轻地碾过指尖,纯留一丝温情。他安静地倾听她脉脉的语调,安静地品着她递来的酥油茶,寂静欢喜,柔情似梦。
四、尘灰落地,种我满怀
燃烧的酥油灯,照亮了布达拉宫的金顶。夜晚,煨桑④的人越聚越多,空气中浓浓的藏香包裹着跳耀的火焰,随着金顶法号的吹响,寺院内朝圣者一片沸腾。他们纷纷将柏树枝放置桑炉内点燃,再井然有序地撒上糌粑、茶叶、青稞、水果等,然后绕着院落中央转了三圈,最后再用柏枝蘸上清水向燃烧得正旺的烟火挥洒三次,并向天空抛撒印有狮、虎、龙、鹏等物。
仓央嘉措回到寺院时,煨桑仪式刚好结束。众多朝圣者正在第悉的带领下,闭着双眼转动经筒,高诵六字真言。玛吉阿米跟在仓央嘉措身后,随他绕过红宫,踏步要入德丹吉殿。此殿乃仓央嘉措的寝宫,除了第悉班禅,没有外人进入过,更别说是一位女施主。
“玛吉阿米,今天谢谢你,但请你别再跟着我了?”仓央嘉措将她挡在门口。
“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至少也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吧。”玛吉阿米努嘴道。
“出家之人,名姓无关本。”他轻声道,刚要掩门,她却将五指伸进门缝,痴痴地笑。“施主,你别这样,待会儿被人看到,对你对我都不好。”
“那你告诉我名字。”玛吉阿米眼眸似水,清澈透亮,“我很喜欢你忧郁的眼睛,希望能和你成为好朋友。”
他脸变得红扑扑,心跳突然加快,却装随意编了个名,“宕桑汪波。”他不想让她知他的真实身份是仓央嘉措,统治西藏的六世达赖喇嘛,高高在上的君王。他思绪乱纷飞,也不清楚为何隐瞒。
她听他念了名字,露出灿烂的笑容,趁他不注意,快速取走他腰间的统嘎,狂奔似风,没了踪影。
他无奈地摇摇头,入了自己的寝宫,点上鎏金宝瓶前的酥油灯。看着灯火慢慢地在夜色中摇晃,突然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自六年前,阿爸阿妈倒在黄昏的那场血泊里,他再也没有笑过。他的记忆深处,永远埋藏着那层厚厚的忧伤。可是没想到,竟然会在遇见她之后,笑得如此轻松,仿若不曾有过悲痛。
夜里碾转反恻,燃灯节第二日,他起得很早。第悉端来一盆雪莲,根黑如墨、叶绿如碧、苞白如玉、花红似血,如神话中红盔素铠。
第悉说:“正知、正念、不放逸及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等,依靠它们,才可以得到永久的佛果。就像这盆雪莲,似血的花芯,终会抖落满地尘灰。你要做的,就是在尘灰落地时,依然能将它在你怀里种出如血的花期。切记切记,世间杂念,不可妄动。”
以前若是听第悉这席话,无不感其高深修为,佩服至极。此时听来,却觉得分外苍白。倘若尘灰落地,种我满怀,那怀中如血的花期,是否有爱情的血液滴落的声音?
五、所有经轮,只为你转
燃灯节后,仓央嘉措再也未曾见过玛吉阿米。他以为,本就陌生的两人,本就缘浅的宿命,见或不见,没有区别。他的双眼,所极之处,苍凉如冰。心中残留的最后的一丝温暖,只剩下错那草原。某日,他趁第悉出外给大户人家做法之时,装扮成牧民的样子,偷偷溜出了布达拉宫。
夕阳的余辉,依旧似血,错那草原,绿了一季又一季,双手触摸,仍是软绵绵的味。错那湖畔的水,清澈如当年的模样。可是,当年骑着白马的小牧童,如今归来,心境却是凄婉。
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
免教辛苦作相思。
__仓央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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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王万兵、游客、小素素、隔壁、另一游客、草堂老师的来访,问好大家,祝安
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