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的快乐来源于节奏。因为节奏调动起人的兴奋点，才有欢快，舞蹈，跳跃。生活的快感也与节奏相关。少年有少年的欢愉，青年有青年的律动，中年老年各有自己的不同步调、不同气息。春夏秋冬，暑往寒来。二十四个节气，把365天划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要背诵出“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忙夏暑相连，秋暑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大小寒”来，就都能跟上时序步伐，轻快地走完一天一周一月一年。这不，过年了，又一次感受到熟悉而紧凑的节奏，身不由己地随着这种节奏奔走。
　　 过年的节奏，从前一年的大年初一开始，从童年少年的无忧无虑中起步，从许下一个个美好愿望中启航，从老人慈祥的凝视与青年高远的眺望中徐徐展出。话说在大年初一前的那个夜晚，家人围坐一起，或浓郁亲情，或愉快回忆，或会心微笑，或从微信电话短信里分享如意……此时此地，家里氤氲起各带风味的快乐，留下美好期许。从大年初一那一声“新年好”里，迈开对明天更有信心的一步。
　　 于是，怀着用新成绩迎接下一个初一的信念，过元宵、听惊蛰、度清明、忙忙种、迎端午、接秋分，经寒露、望雪冬……一年的日子，在无数个分秒中累加成日子，堆积为岁月，歌颂成追忆，成长为年轮。有的年轮印上脸庞，那是风刀霜剑雕刻出的皱纹；有的岁月站上头顶，在发际上荡漾出一个个“地中海”；有的日子占据了腰背，便有了轻微的躬身与打弯的双腿；有些钻进腑脏，便把他们送进医院、埋入土地。尘归尘、土归土。这是一个人的必然归宿，这是人生的必然回路。
　　 然而无论什么时候，人们都盼望着，盼望着过年的时候。在春种的时候会说：到过年的时候看我手里的富余。在夏忙的时候会说：流汗流血，到了过年的时候都化作骄傲。在秋收的时候会说：今年过年会更高兴，手里有粮兜里有钱能给家人们新置衣裳。落叶了，下雪了，寒风里裹紧身上的羽绒服，走在街上喜悦荡漾。这样买买，那样拿拿，一样样把厨房和心意装满。进入腊月，心情便跟着小孩子们撒欢的声音一起游躅于村头街尾：过年了过年了，快快准备过年了。此时突然发现，平时被压缩瓷实的心情像松开的发条，哗啦啦地唱着歌儿打开了节奏。耳边到处回响起步步高的广东音乐，眼里无不是打折促销，身边无不是和颜欢笑。心上不可避免地洋溢着跟这快节奏一致的欣悦，身上像安上无形翅膀，走着走就像能飞翔了。
　　 腊八到来时恰好在医院。我的过年节奏被暂时打断。身心修补是必要的。机器运行一段保养一次更是必不可少，何况是架运行了几十年的老机器呢。检查、用药、手术。休息，休息，再休息。从加速度的过年氛围里溜达出来，站在病房十二层的窗口边，猛然看见大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摩肩接踵的人流才忽地明白，随波逐流的日子过得实在太快。静静看着输液管里滴答滴答的液体，思绪倏地回到了那年那月。原来那些最快乐、最有盼望、最幸福的时光都已过去。那些无意识非节奏的时候，才是最洒脱最尽情地日子啊！
　　 于是，奶奶回来了，爹妈回来了，那座“晚年”摇摇欲坠、浑身泥土的老房子回来了。是的是的，最愉快的日子都发生在这座土坯垒成的家里。和爹妈团圆的最后那个温馨的春节也是在那座满目疮痍的茅草房里。那个小炕桌应当记得，爹坐在沙发上，端着盘子吃饺子，妈坐在炕沿，我则从火红炉子上坐着的锅里捞出又一漏勺的饺子，倒在小炕桌上的盘子里，让孩子们跟爷爷凑在一起，把剩下的饺子吃完。爹眼里含着笑，妈脸上堆着笑，娃娃们笑着闹着，我和弟妹们各自坐在炕沿边儿上，看着爷孙几个是如何地“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的。我没忘了拿出相机把这个最喜悦的时刻记录下来，我并不知道这是给爹生命中最后一个春节留下的最富有幸福感的影像。爹的慈眉善目，妈的内心喜悦，被一张相片收纳留存，成为今天还能时时瞻仰的幸福处所。那些发生在过年时候的声音，那些游荡在过年时节的欢笑，至今还在老家空无一人的地方回响。能与它们一起回味曾经的，只有搭上北墙房脊的那棵沙枣树，以及门口那些留下父母汗水足迹的花果树下的土地了。那年夏天，老屋被父亲用尽全力推倒成为地基。那块被爹注入所有希冀地基上构筑起的新型住宅，终究无缘和他一起度过新年。老地基与新宅子成为一个鲜活的隐喻，寂寞地站在那片古老的土地上。每当夜深人静，我的灵魂都能回到那里，跟一个个活过来的亲人相遇，和曾经发生在它周围土地上的故事重逢。
　　 液体滴答完的报警声把我从病床上叫起。小病不需要大养。过去是小病根本不用养。无奈已然“天增岁月人增寿”了，而今不养不行，养多了内心过意不去。过去有人讲“命”我不认可，现在我被生活改变得不能不认可。劳碌之命是不可优厚的，养尊处优反而会生出无端伤害。我不得不回到原来的轨道上、走进过年的节奏里。
　　 腊月节奏里已经能清晰听见秒表倒计时的声音了。初十、十一，十五、十七，腊月二十三，灶王爷要上天。为了让它“上天言吉祥，下界保平安”，我学着小时候从奶奶那里看到，后来跟妈妈学到的，做了一锅“小干粮”。没有上香，没有祷告，但我知道奶奶和爹妈都看得到闻得见，灶王爷也一定带着我做的干粮去了天上。很早前爹带我上坟的时候说过：活人吃了，先人得了。我们吃了，各路神仙便可得到，上天说好话去了。即便不说好话，不说坏话也是好的。有了老天眷顾，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便有了更多保证。在这个事情上，还是宁可信其有吧！
　　 二十四，扫尘日。不待日子就打扫完了，都是被过年咚咚作响的脚步催的。二十五，干什么？还是别听老话儿了，按自家的安排所需行进吧。去市场，采买去。到商场，看货去。远离家乡，在永远陌生的城市里，不必考虑走亲访友，不考虑要来亲戚，不想压岁钱，没有欠账要还。空空荡荡，轻轻松松，平平淡淡，安安全全地，守着电视，抱着手机，在这终日看不见阳光的地方，听雨霖霖，看花纷纷，感人攒动，叹华发增，想象过年步履腾腾、行色匆匆地来而复去，远了，更远了……
　　 终究，年岁要远，日子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