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珍子三年没有回娘家看看老妈了，老妈的手机也不带在身边，小珍子想给她打个电话听听妈妈的声音也难。
　　 终于遇到老妈接听电话了，小珍子生气地责怪道：“妈，你咋不带手机在身边啊。你八十六了，有个电话在身边，万一需要帮助，有个电话向人求助也方便啊。”
　　 老妈没急着辩解，她没读过书，不会打电话，那几个电话号码的数字仿佛天文数字一样，她记不住。哪怕儿子给她设置个简易模式，“1”打给儿子，“2”打给大女儿，“3”打给小女儿，她一样也记不住，于是干脆就不记，只接电话，只要孩子打电话过去，她就接听。关键是她的耳朵也慢慢不行了，孩子们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是太大听不清，就是太小听不清，于是她就开始胡乱猜电话里孩子们说话的意思。
　　 “你是大女儿吧？我刚出去干活了，没带手机，怕带在口袋里压坏了。”老妈的声音洪亮，中气很足，让人总觉得她身子骨很硬朗。
　　 小珍子是小女儿，为了让老妈开心，她不拆穿妈妈的胡猜：“你就不怕我们找不到你吗？”
　　 小珍子知道，老妈说出去干活，就是背着个竹篓，出去捡废品了。唉，几个孩子给老妈的生活费，她总不舍得用，总要存起来，她平时生活开支，喜欢用自己捡废品卖的钱。过年过节时，她可大方了，这个晚辈给几百，那个晚辈给几百。小珍子很烦老妈这个太勤劳又好面子的习惯。现在新冠病毒肆意横行，万一老妈染上了，光是住院陪护，都让几个孩子头疼。不但要核酸检测，还不许多人进医院，小珍子还隔着千山万水。
　　 “我今天捡的纸皮卖了十五元钱。”老妈自顾自地说着。
　　 “你现在没有钱用了吗？大哥大姐来看你了吗？今年疫情又严重了，可能我又不能回来陪你过年。”
　　 “我吃完饭了，这边天气不咋冷，暖和着呢，我只穿一件外褂子和一件薄毛衣就可以了。”
　　 小珍子和老妈答非所问，各说各的，仿佛老妈只要说话声在耳边响着就行，老妈前言不搭后语的电话让小珍子不禁心里一阵阵难过。
　　 于是小珍子不再说话，只听老妈妈自言自语。
　　 “喂，喂……”老妈突然发现不对劲儿，听不到回应，于是大声地对着手机喊几声。
　　 “妈，妈，我在听着呢。”
　　 “哦，我以为你挂掉了手机呢。”对于“妈”这个字，她是听得清的，听了一辈子，仿佛就这个妈字，她无论何时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妈又讲了身边最近哪个老人去世了，小珍子也不认识去世的人是谁。听妈唠叨完了，就说：“妈，我要去做晚饭了，拜拜。”
　　 “拜拜拜拜。”这个单音节洋文，儿女们经常讲，她不但会听，也会讲了。她小心地收起老人手机，那个好像是她的孩子，过去她能听得清是老大还是老二，现在她只能免强分得清是儿子还是女儿了。但大女儿和小女儿，她是真分不清了。她琢磨着，反正看不到人面目，我声音大点，你们听着放心就行。她想着自己的小聪明，有时竞得意地自个儿笑起来。
　　 她眼睛也花了，常年戴着老花镜。她尽量吃素菜，少吃肉。一是肉贵，二是人老了消化力弱，油水厚了身体反而不消受，不是拉肚子，就是便秘肚子胀。她自己摸摸皱巴巴的脸，摸摸皱巴巴的肚皮，皱巴巴的手，唉，她叹气，自己成了一个干掉皮的老树了。她望着门前的那棵大榕树，就想，现在全靠自己的手脚还能行动就是福。手脚才是自己的依靠。儿子女儿有自己的家庭，不能去给他们添麻烦。
　　 小珍子每次打电话问她好不好，她都大声地说好，你们忙你们的吧。这么久没回去看老妈了，真希望新冠病毒之战早点结束，小珍子可以请假回去看看老妈妈，不用回去又被隔离。小珍子想，自己是好好的，妈妈也是好好的，要是路途不小心传染了，结果把病毒带给老妈妈，老妈可经不起折腾了，那自己就成罪人了。
　　 病毒不断变异，终于威力没有当初强了，致死率明显减弱了。医学研究者们终于找到克服新冠病毒的疫苗。小珍子打了三次疫苗后，年前她在的城市疫情终于得到控制，政府解封，她可以买机票飞回去看老妈了。
　　 嘿，不告他们这难得的好消息，给他们一个惊喜。小珍子一边寻思给他们带些海鲜产品，还给妈妈买了她最喜欢闻的大宝护肤品，还有一瓶婷美去斑霜。老妈爱美，小时候小珍子见老妈用完了护肤品的空瓶都舍不得丢掉，后来父亲去世后，老妈更是舍不得用钱了，把钱省下来给小珍子上学用。
　　 专柜前，她一边回忆过去，一边想像着他们见到她时会是怎样的夸张表情。往年回去为了省钱，小珍子也老坐火车转汽车，两天一夜的奔波总让回娘家的路特别漫长和疲倦。这次坐飞机，几个小时就到，小珍子无比兴奋，前一晚就睡不着觉了。
　　 飞机穿过云海，越过山川，往下看，在无云的时候，大地上的村庄及山川都显得那么小，俯视的广阔视野中，远方仿佛都变得格外近了。想起几年以来，电话中的妈妈，她的老人手机无法视频，老妈也看不到小珍子。声音近在咫尺，心近在咫尺，但总不能与面对面相比。抚摸不到妈妈的手，不能在妈妈的眼前撒娇，就体会不到小时候当孩子的那种幸福感来。
　　 仿佛眨眼中，飞机就达目的落地了。小珍子自己叫了出租车直奔妈妈租住的小屋。她先偷偷打一个电话，听听妈妈的声音。
　　 “妈——你在做啥呢？我是小女儿。”
　　 “我在广场与老奶奶们一起跳舞呢。”
　　 咦？这回老妈咋又听得清楚了？真是选择性失聪啊。小珍心想。走进老妈居住的小院，院中有两棵像老妈一样老的榕树。屋门两边堆满了木块子柴禾。她刚想转身去找老妈，抬头一看，她发现妈妈的小屋门没有关好，难道进小偷了？
　　 小珍轻手轻脚地靠进小屋，推开门，小屋的床上正坐着老妈。
　　 “妈，你怎么了？”小珍紧张地扑到床前。老妈一手按着腰，一手理了理蓬乱的满头白发，脸上不自然地笑起来，像个撒谎犯错的孩子一样嗫嚅着：“我没事，摔了一跤，尾椎骨头骨裂了，养几天就好了。”
　　 很明显，老妈怕小珍埋怨她老出去捡纸皮废品，这不，摔坏了身子，不但钱花得更多，而且人还受罩。埋怨的话到嘴边，小珍子又吞了下去。几年不见，不能一见面就怨老妈，让她老人家伤心难过吧。于是她讨好老妈开心地说：“你就好好养伤吧，你看，我给你买的你最爱的护肤品，记得过去你最爱美了，为了养我们，你才省下钱不再用护肤品。现在我们挣钱了，这下你的皮肤的老年斑可以去掉了，可以让你的老皮皮也变得滋润起来。”
　　 “唉，你又瞎花钱。我的眼睛也刚查出问题，白内障，只有右眼看得清一些，我活这把岁数了，就不去花那冤枉钱了。开心一天是一天。脸上有老年斑，反正我也看不清，哈哈。”老妈妈拿着那堆以前最爱的香香，在手掌心抚摸了几下，又放下，说：“你留着自己用吧。瞧你，咋这样瘦了？”说着，老妈就伸出全是老茧的、手指也弯得不能再伸直的手去摸小珍子的脸。刺刺的感觉，直钻小珍心里。
　　 “娘啊，”喊出这两字后，小珍子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股风从门口溜了进来，带着特有的树叶清香味。时光悄然划出的道道伤痕，疼在小珍子的心里，也疼在老妈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