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天上的日头，睡一觉一天也就过去了。
　　 农村的日头要比城里的日头短，这不，太阳还没落山，凡晓峰的两个屁股蛋蛋就已经贴在了大门口外的长凳上，嘴里“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旱烟。看那架势，一副悠闲的样子，左手托着烟管，右手拿跟小铁丝，时不时地还在烟锅里掏两下。紧跟着，猛烈地，一股股小烟雾便从嘴角边喷了出来。
　　 长凳是用杉木做的，四条腿。由于地面不平整，经常一晃一晃的两头来回翘。
　　 凡晓峰很不注意形象，一副邋遢样子。挽着的裤管溅着很多泥浆，一高一低卷在大毛腿上，放任着。即使如此，他还不忘将他那双沾满泥污的脚丫子，恣意地抵在另一根木凳子上摇来晃去，挑衅着几只飞来飞去的苍蝇。
　　 凡晓峰早就习惯了这个姿势。犁完对门坡水田关好黄牛放好犁具后一屁股就坐在了堂屋门口，开始了他的老动作。他一边眯着眼睛盯着周寡妇家，一边哼着小曲，还不时吐着一个个小烟圈向周寡妇家飘去。仿佛是要圈住周寡妇家的那栋房子一样。凡晓峰吐着烟圈的同时，恰好周寡妇也刚喂完猪走了出来。她一抬头就看见凡晓峰那一双色眯眯的眼睛，气不打一边出来，开口戏骂，“你个背万年拾的，有贼心没贼胆。”说完还故意夸张地扭着那肥硕的屁股往里屋走去。
　　 凡晓峰还真是有贼心没贼胆，口水都流到了地上，还故作清高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周寡妇就是冲他这一点，说话口无遮拦露骨得狠。而这话说的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凡晓峰喜欢盯着周寡妇，并不是他有多好色，而是有一次无意间看到周寡妇家那张照片，那张相片里的姑娘长得很像年轻时在县城里认识的叶子。
　　 说起叶子，一直是凡晓峰心底的一抹痛。
　　 叶子那时花样年华，长得青春靓丽，是凡晓峰求而不得的女神之一。而周寡妇如今已经五十来岁了，满脸皱褶、肥胖。两个变了形的奶子像两个老南瓜一样垂吊在胸前摇来晃去；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地耸拉在肚皮上。就这样一副尊容，确实看不出哪里像叶子。如果说要像，也就只剩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了。
　　 时间真像一把杀猪的刀，再漂亮的容颜都逃不过岁月的摧残。人就像按在砧板上的肉，一刀一刀地被切去。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所有人都会老去，无可避免。就如门口的那棵老枫树，仅剩的几片叶子孤零零地在风中苦苦支撑。凡晓峰也一样，早已看不出当年的一丁半点气质，老得不成了样子：稀疏的头发，瘦瘦的皮包骨头，走起路来还一弯一弯地驼着背。也许这就是岁月，被镰刀收割后剩下的庄稼梗，任被风蚀雨淋。虽然人都会变老，可周寡妇不服输，出门前都会精心打扮。年老色衰的她仍然留着一头浓密的秀发，那秀发一直垂到腰际，像一道瀑布一样彰显了年轻的活力。同时也无形中增添了几分资本，多了些许女人味。
　　 凡晓峰已经打扮不起来，成天与泥巴为伍的他，邋遢习惯了，甚至都快忘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再说一把年纪，他也不在意这些。喜欢就晒晒太阳，回忆回忆过去；不喜欢就关起门来，提着个酒葫芦躺在床上灌醉自己。
　　 生活总要继续，日头也会从东边走到西头。凡晓峰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辈子。如今快六十岁的他，身体还算硬朗，勉强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而这深山野岭也没什么娱乐，每天除了种那山窝窝里的一亩三分地，就只剩坐在堂屋门口遐想着不着边际的陈年旧事。为了那点陈年旧事，凡晓峰不止一次爬过周寡妇家的房梁，偷看过那张年轻时的老照片。
　　 三十年前，夜郎县正值改革开放，全县二十几万人口，合计二乡九镇。各乡镇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土地面积都分布在山区。那时很穷，农民都是在夹缝里生存，种着一块两块贫瘠的土地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山区由于交通不便，什么都靠肩挑背驼，日子过得很清苦。家庭条件好的，就喂一头年猪到过年屠宰，打打牙祭。由于没什么经济来源，也无法为家里添置设备看电视什么的，一日三餐一过，也就躺进了被窝里进入梦乡。县城还好一点，有些砖瓦建筑，人也穿得体面。全县城就一条主干道，两三条大街，街上经营着衣食住行。偶尔也有几处休闲会所，几个花枝招展的小女孩抬着腿斜坐在沙发凳子上，象征着这个城市的繁华。
　　 凡晓峰没啥文凭，也不会什么一技之长，初中没毕业就在县城一家餐馆里端盘子，日子也算对付得过去。虽然赚不了什么大钱，可一个月也能收入十几块，比在家种地强。本以为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然好景不长，一个同事借了他400块赖账不还。为了找那同事还钱，阴差阳错被人构陷，做的好事结果把自己怼进了监狱里，一蹲就是五年。
　　 凡晓峰出来的时候，已经二十五六岁，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破旧的小县城，现在已经高楼林立，一条街也变成了许多条街。
　　 再次呼吸高墙外的新鲜空气，和世界半脱节的凡晓峰不知何去何从。他不想回去务农，从事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于是，回去没几天又跑回了县城里寻找机会。
　　 年关将至，招聘告示贴得很少，他转了半个月，也没找到一份体面点的工作。腊月的天气，很刺骨，风呼呼地刮，流浪狗都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雪已经盖了白茫茫一片，还继续下着。鹅毛似的大雪纷纷扬扬地漫天飞舞，刚走出的脚印没多久就被抹平。都说瑞雪兆丰年，但在凡晓峰的心里，瑞雪是照残年的。
　　 兜里的钱越来越寡，眼看就快要青黄不接。走投无路的凡晓峰，最后还是被亲戚送进了御福楼里打杂。也是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心目中的女神——叶子。
　　 叶子是龙溪酒店的店长，原名叶雨，十七岁，长得漂亮。初中没毕业的她，早早就出来打工了，任着那张伶牙俐齿的嘴巴，硬是在餐饮界混出个店长来。
　　 美人大致都一个轮廓，精致的五官，苗条的身材，巴掌大的脸，叶子全占了。如果说叶子美，叶子更美在心地善良古灵精怪能说会道上。而让凡晓峰最着迷的地方，是叶子那灼灼逼人的调皮模样，以及她侠骨柔情的女王风范。
　　 第一次认识叶子是在KTV的聚会里，那时刚好过年。留年的同事没有回家，于是几个店长一商议，各自带着自家的店员扎进了KTV里图年味。出来打工，都是想多挣两个钱，留年有三倍工资。别人留年是为了挣钱，凡晓峰留年是因为兜里没钱，再说回去也没面子，村里人说三道四的，他受不了。凡晓峰是个孤儿，从小父母双亡，无依无靠，靠着东一餐，西一餐，吃百家饭长大。就连曾经上到初中的学费，也是亲戚家帮忙凑的。那时候家里都很穷，亲戚家也不容易，自家就有三个孩子要供养。所以，凡晓峰读到初二就辍了学，四处流浪打临工。
　　 八十年代末，KTV开始流行，唱歌的人们也越来越多，慢慢地有了灯红酒绿。
　　 夜郎县城不大，就一家KTV，取名“夜郎谷”。凡晓峰和店长来的时候，KTV包房里已经坐了满满一圈。那时候，有钱人抽芙蓉王，差一点抽白沙，而三毛钱一包的“侗乡烟”则是打工人的标配。就算是三毛钱一包烟，一个月下来，工资就抽去了三分之一。有的人就平时少抽，聚会的时候就拿出来装一回豪气，享受那种在手里传来递去的感觉，有面子。说起穷烟民的日子，惨不忍睹，有时甚至连掉地上的烟屁股都不放过。
　　 在监狱里蹲习惯了的凡晓峰，出来后还有点不适应，木讷地坐在那不敢说话，羞答答的像个姑娘。正当大伙儿都在吹牛谈天说地时，包间里一个女孩问凡晓峰借火的举动彻底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就这样一个动作，他就记住了她一辈子。
　　 时隔多年，凡晓峰还清晰地记得当初借火的场景。那时笨拙的他，感觉手和脑袋都不是自己的。当时，脑袋嗡嗡的，手一个劲地在裤兜里摸索，也不知道摸的啥东西。好不容易摸到一盒火柴，也因为手忙脚乱不小心掉在了地上。要不是美女莞尔一笑间缓解尴尬，他都恨不得自己扇自己两耳光找个地洞钻进去。
　　 第二次见叶子，刚抬眼看她，凡晓峰就被莫名其妙噼里啪啦地调侃了一顿，连回嘴的机会都不给。凡晓峰脸皮薄，招架不住叶子的狂轰乱炸，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根。面对叶子强势的刁蛮任性，凡晓峰是想反驳又苦无开口的机会，甚至还喜欢上了这种微妙的感觉。等叶子调侃完后，凡晓峰愣了一下，也找不出一个可以回怼的话题，只能跟着傻傻地憨笑。
　　 正当凡晓峰憨憨傻笑时，院子里响起了周寡妇收工回来堆放农具的哐当声响。神游回过神来的凡晓峰这时下楼已经来不及，只好蹑手蹑脚拖着那一副老骨头爬到房梁上躲起来。好不容易熬到周寡妇进了里屋生火做饭，他才笨拙地梭了下来，灰溜溜跑回了家。
　　 回到家，凡晓峰就开始做饭。今天是他六十大寿，寻思着弄几个小菜，整上一两口黄米酒，一年一度的生日也就当揭过去了。
　　 一桌好菜很快弄好。大热天的，凡晓峰也没打算在“间阳”（西南地区的火炉炕）炕上吃。他将菜都端到堂屋那张八仙桌上放着，进储物间打了半斤黄米酒，支起筷子就将一块腊肉塞进了嘴巴里，一口小酒一饮而尽，日子美得哼起了小曲。喝着喝着就喝大了，迷迷糊糊地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次生日里。
　　 那次生日，是蓄谋已久的，也是凡晓峰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一次生日。
　　 生日那天，他没有告诉其他人，只告诉了叶子。在这个预谋已久的期盼里，凡晓峰计划了很久，然而对于一个极度羞涩的男孩来说，开口是多么的困难，好在勇气最终战胜了心魔，大胆地说了出去。
　　 凡晓峰对待叶子的情感是矛盾的，喜欢却又害怕失去。叶子的同事说要帮忙牵线，但凡晓峰最终还是选择了友情，没有向爱情发起进攻。
　　 生日那天，地点选在县里一家名叫“夜郎一片鲜”的火锅店。这家火锅店远近闻名，尤其牛蛙火锅是店里一绝。店面是坐落在夜郎贸易商场里，坐西朝东，在三楼靠街一侧。从火锅店的视角一眼望去，就能看见县城最繁华的大街“中山街”，延着视角再往前就是夜郎文化广场。之所以选这家，是因为叶子说这家店的牛蛙超好吃，酸辣酸辣的很有味道。凡晓峰记得那天点了一个“鸳鸯水煮牛蛙”，份量很大，满满的一锅。那天叶子吃得很少，全程都在服务，不知不觉，凡晓峰碗里已经摞成山高。一个多小时过去，整锅牛蛙就都报销在了凡晓峰的肚子里。
　　 生日都会有礼物，凡晓峰也不例外，叶子送了他一条皮带。皮带是用一个小巧的盒子装着，外边还包装了精美的装饰。作为生日的寿星，凡晓峰是幸运的，但更幸运的是那条皮带，它陪了主人公一辈子。
　　 凡晓峰酒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太阳火辣辣地骑在房子上，把地面烤得跟窑洞一样。
　　 对门周寡妇已经出工去了，凡晓峰两个眼珠子一转，又想起那张照片。一不作二不休，鬼使神差的他又摸到了周寡妇家里。这次有时间，凡晓峰打算仔细翻一翻，看一看深藏照片里的那些秘密。翻着翻着，一张身份证从夹页里掉了出来，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映入脑海。
　　 “啊！怎么会是她？”凡晓峰瞬间头疼欲裂，抱着脑袋蹲了下来。良久，他捋了捋自己的思绪，又站了起来，两眼死死地盯着那张身份证。
　　 三十年前，他有去找过她，可是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叶子就这样人间蒸发渺无音讯。没找到人，凡晓峰也心灰意冷，整天借酒浇愁。不知不觉，一辈子就活到了脖子根上。然而天意弄人，自己满世界找的女人原来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他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盯了好久，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脸颓废的凡晓峰将所有物品都归回了原位，惊慌失措地走出了周寡妇家。
　　 说起周寡妇，她是几年前老光棍厚生带回来的。厚生爹妈死得早，没办法，他只能一边帮别人做点临工，一边沿街乞讨养活自己。厚生自从出了村子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回来后已经是花甲之年，回来后还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石头村很穷，穷得女人越来越少了，直到现在，村里几十条光棍都还没有讨到婆娘。而厚生回村引起轰动的不是他有多能，而是他带了个半老徐娘回来羡慕死了村里人。但好景不长，厚生回来没几个月，心脏病发作，还没送到医院就一命呜呼。厚生一走，就只剩下周寡妇一个人守着一栋破房子，别提有多冷清就有多清冷。
　　 厚生一走，周寡妇就成了村里光棍汉的香饽饽。为了防备村里那几十头恶狼，守护周寡妇的安全就落到了凡晓峰头上。他不止一次拿着一杆猎枪，威胁着村里的老光棍。同样，周寡妇脾气也很暴躁。村里刘二麻子就想打她的主意，差点没在玉米地被骟了蛋蛋。这事传开后，就再也没人敢找周寡妇的麻烦，周寡妇也就成了实实在在的安全寡妇。
　　 傍晚，周寡妇收工回家和往常一样，喂猪生火做饭，但少了凡晓峰那“吧嗒吧嗒”的旱烟声。
　　 第二天一大早，周寡妇背了一个包出了趟远门，就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