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真】那年肉香(散文)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光易逝,记忆长存。
那年,临近年关,一对盲人夫妻来我村说唱。
放了学,小伙伴们照样从各自家里挎着提篮,拿着小攫,不约而同地到村头集合,去大路湾前面,寻找苦菜儿。
几乎每天必到的阡沿儿上,很少再找到大叶苦菜了,于是,就到更深的沟沟坎坎里去搜寻,哪怕苦菜芽瘦得像根针,也逃不过急切搜寻的猎眼,一小攫头儿撾下去,必将把像老鼠尾巴一样,细细长长的苦菜根,深深地挖出来。每一次的发现,都要兴奋地大喊一声,表现一下自己如获至宝的欣喜和激动。直到淡黄色的苦菜根儿,盖满了筐底,才考虑是否回家。
那天不同以往,盲人夫妻来说唱,孩子们心里,这就是一年来的大事件。和几十年后的今天相比,那时侯农村的文化生活,几乎就是零,盲人说唱,就是乡村文化盛会了!
西边的太阳尽管还有一竿子高,黄彤彤光晕,热情笼罩着村庄草屋,家家户户的袅袅炊烟,还依稀可见,小伙伴们不管苦菜根有没有盖满筐底,就着急地陆陆续续回家了。我知道,他们都想早点回去,搜寻土卡拉、石头块儿,搬到露天会场,为家里大人们提早占着个地方儿,晚饭后,便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听那百听不厌的说唱故事。而我,却不敢贸然收工,否则,兔子没有饱食,大人便没有好气。
暮色渐深,炊烟不见,村庄静寂。我独自挎着刚盖满筐底一层苦菜根的提篮,瑀瑀而行。
临近村头,一股奇异的肉香,猛劲儿往鼻孔里钻,仿佛要把肚里沉睡了多年的馋虫唤醒。
那久违的肉香,不自觉地引导我偏腿儿寻去,一直来到刘奶奶家前,香味从屋门口散发出来。离门口越近,那香味儿越浓,几乎肯定,盲人夫妻的饭食,又是在刘奶奶家做。
刘奶奶是村里五保户,前几天,伙伴们才按老师的吩咐,去打扫过卫生。老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张着没剩几颗牙的嘴巴,笑嘻嘻地,捧出一捧为过年准备的大个儿花生,也曾把孩子们打发得欢天喜地。
那晚,招待盲人的饭菜格外香。远处的我,不紧不慢地踅着走开,而被唤醒的馋虫,却在肚子里“咕咕”叫着,往家走的腿似有千斤重,实在难以快速迈动。我不停地回头、张望,拿鼻孔深深地呼吸,细丝儿似的肉香,像牵风筝的那根长线,对我拉拉扯扯,让人恋恋不舍。
刘奶奶孤独一家,没有庭院,草胚屋,土打墙,木棱窗,低矮的屋门口,散发出暗淡的灯光。那肉香,就随着那光晕的浓淡,深深浅浅地持续散发出来。
暮色下,只我一个瘦弱的身影在挪动。忽然,一个细微的声音,从身后送到耳边,仔细辨认,确是母亲呼唤我的乳名!
于是,定身、转头、细看……暗淡的光晕下,我和母亲的目光相遇了。放下提篮,犹豫了一下,转身、前行,清楚地看到,母亲急切招手,小声呼唤。那兴奋的表情就深深地记了下来…
我加快脚步,小跑着过去。母亲很欣喜的样子,急切地弯下腰,把早已出锅,又冷却了的肉丸儿,从锅门口的白色磁盘里用筷子叨出来,迅速、准确地递进我口里。多少年后,母亲明亮的眼神、和筷子上那香喷喷的肉丸儿,依然清晰地定格在那遥远的记忆中,无法抹去。然后,那时还很年轻的母亲,就像办完了一件大事一样,放下筷子,直起腰来,郑重摆手,让我离开。
那极小的肉丸儿,怎舍得一下子就吞下去?我几乎是含化一块地瓜糖般,用口噙着,挎上提篮,一路小跑,兴冲冲往家赶。这时侯感觉到,刘奶奶那孤独的小屋、低矮的窗户,似乎在天鹅绒般的潮湿黑夜中,一直闪烁着美丽的光辉。而那奇异的肉香,又仿佛充满了全身,穿越整个村庄,而且冲出村庄以外,往夜幕下的田野远处漫溢……
香味,从鼻腔轻轻呼出、又慢慢吸入,直逼脑门。那幸福的滋味儿,事后回忆,就像朱元璋得了天下似的。
那天晚上,盲人说书,便是朱元璋如何从流浪乞讨,到入主中原,平定天下,建立大明帝国的故事。弹板叮当,琴声悠扬,盲人夫妻说唱,就像男女二重唱,一唱一和,抑扬顿挫,相声一般,丝丝入扣。也许,那难得的肉香和对艺人的尊重,愈加激发了盲人夫妻的说唱激情。她们幽默活泼、生动有趣地,把中华文化嵌入历史故事,深深地植入纯朴善良的庄户人心坎里了。
那晚,我含着肉丸儿,独自回家后,学着母亲的样子,把筐里苦菜根儿,抖落在兔栏里,欣喜地看着,小兔们喜滋滋地跑到我跟前,津津有味地咀嚼带着白汁的苦菜根。那时,我想,兔儿们也一定也像我一样,品尝着幸福,对未来充满了热切的期待。
后来,母亲说,队里因她做菜手艺好,才特意请她去为盲人夫妻做饭,企盼她们给孩子们送来丰盛的文化大餐呢!母亲本来没看见我,是刘奶奶告诉她,我在路边徘徊。当我进去的时候,老奶奶故意躲开,成全了那份母爱。
至今,快五十年了,每当年关将近,那份乡情、亲情和母爱,就随着浓浓的肉香,在脑海里反复回荡。
童年的那个傍晚,肉香余味袅袅如月光浩渺,盲人琴弦悠扬如心灯闪亮,中华故事生动激荡催人奋进。
那年的肉香,如同那远古的琴音,一直回响在每年的春节来临之际!
如今看来,对美好生活地向往和追求,又何尝不是为现实生活提供永不竭尽的动力和源泉!
一段琴音一段笙,一丝肉味一丝情。
春风欲剪河边柳,时下回温母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