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午。
　　 门诊大楼里人来人往，行色匆匆。
　　 精神科由年轻的焦大夫坐诊，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坐诊，既兴奋又忐忑，脸堂红扑扑的，像喝醉了酒。其实他严以自律，从不喝酒。
　　 咣，诊室的门被一个患者撞开。
　　 “朋友，你怎么撞门呀？”焦大夫微笑着问。
　　 “哟，门上也没写‘不准撞门’啊？你们这些文人就是礼貌多，其实都是假正经，俺是大老粗，是直肠驴，没那么多弯弯绕。”
　　 “没事，我和你开玩笑的，请你说说哪不舒服？”焦大夫温和地回应。
　　 “俺说？俺让你看病，你咋让俺自己说？俺可是付了钱的！瞧瞧你那怂样，你咋还不如路边的算命瞎子呢？那瞎子一见俺的面，皱皱眉头，掐掐指头，就知道俺有灾祸，还教俺如何破解，真神！可你啥也不知道，还拿了俺那么多钱——他娘的，俺又遇到骗子了，俺要打110……”
　　 “你还是讲讲哪不舒服吧。”焦大夫平和地说。
　　 “讲啥讲？俺一看见你就不舒服，你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人模狗样地扮天使，是在这坑爹呢！坑爹的人俺见多了！”
　　 “你在黑夜中行走是什么感觉？”焦大夫进行引导。
　　 “感觉？俺感觉你就像小白鼠，脸还红扑扑的，是喝醉酒的小白鼠。像你这样的小白鼠满街都是，到处乱蹿，祸害百姓，等俺哪天练好‘九阴神功’，不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绝不收兵！你等着……”
　　 患者一面说，一面张开十指，向焦大夫扑来。焦大夫一个趔趄，仰倒在地。
　　 患者家属赶紧拉住患者，忙不迭地向从地上爬起来的焦大夫鞠躬道歉。
　　 “噢，你……你可以出去了！”心有余悸的焦大夫结结巴巴地说。
　　 “俺早看透你是白鼠精，扮成天使，在这唬人呢。哈哈哈，俺是天罡星下凡，等俺的‘九阴神功’练好后……”
　　 患者被拖了出去，回头愤恨地嚷：“不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绝不收兵！”
　　 焦大夫的脸由红变青，他告诉患者家属，患者可能曾被人欺骗，导致精神失常，属于……今后要……
　　 患者家属说，是的，他被那帮朋友骗苦了，唉，那些朋友过去都是他的患难兄弟啊，哪想到……
　　 下一位。
　　 砰，诊室的门被踢开，上面印着一个大脚印。
　　 “你好，下次别踹门。”焦大夫友情提示。
　　 “哟呵，是你啊，你这个新兵蛋子敢教训我？老子扛枪打仗时，你还尿炕呢。唉，你怎么不敬礼？不知道我是首长吗？你瞎了狗眼啦？哦，我知道了，你又攀上高枝了，早忘了我这个排长了，你一定又和连长搭上了关系，你是个有奶便是娘的家伙……”
　　 “你坐下，我们聊聊。”焦大夫很亲切。
　　 病患坐下，瞪着焦大夫。
　　 “咦——你不是兵蛋子，你是我儿子，你小子来这干吗？你该把老板椅让给老子，老子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如把门的狗，像话吗？老子是狗，你不成狗日的啦？”
　　 “朋友，你还有啥苦恼？慢慢说。”焦大夫对那些辱骂置若罔闻。
　　 “我的苦恼你不知道？装，给我装。从小到大，你耗了我多少精力？榨了我多少血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兔崽子，娶了媳妇忘了娘！我没你这个儿子！不指望你这个兔崽子！你给我滚！”
　　 “老同志，说话要文明。”焦大夫的话稍带批评。
　　 “文明？我供你上学，就是让你学文明的，可你喝点墨水就连亲爹都不认了，这是文明？你娶了媳妇忘了爹娘，这是文明？你翅膀硬了就再不回老家，这是文明？老家即便是狗窝，你也是从那狗窝里爬出来的，常言道狗能记千里，而你就是一条记不住来路的狗，这样的狗还讲文明？你他妈的，混蛋！”
　　 “骂人不文明，文明不骂人。”焦大夫隐忍着。
　　 “哟，你还有资格讲文明？我骂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就是为社会树立文明，培养道义……”
　　 “哦，我知道了，你文明！你出去吧！”焦大夫的呼吸已经不均匀了。
　　 患者被拉出去，骂声不绝于耳。
　　 焦大夫的脸由青变紫，他告诉患者家属，患者的脾性太刚，在生活中遇到挫折不能回旋，久怒成病，属于……今后要……
　　 患者家属说，他为人就是太耿，转业后工作也不顺，孩子还逆反……
　　 又下一个。
　　 “这是什么鬼地方！”一个中学生跺着脚，攥着拳头，怒吼。
　　 “小兄弟坐下，我们谈谈。”焦大夫示意。
　　 “谈什么谈？我看见你就恶心。”
　　 “谈谈你的情况呀。”焦大夫努力用平和的口气说话。
　　 “我的情况你一清二楚。我天天给你做永远也做不完的作业，给你背无穷无尽的课文，听你讲没完没了的习题。我就是你的奴隶，给你当牛做马，为你赢得一个个荣誉，可你还批评我，打击我，说我没有远大理想，安于现状，不思进取，还找家长告我的黑状……你——你配为人师表吗？你就是黄世仁！”
　　 “哦，小同学，你现在不想读书了？”焦大夫关切地问。
　　 “胡扯！你告诉我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我无论寒暑，天天熬到三更半夜背呀写呀，不是读书？呀，你——你是谁呀？哦，你不是我老师——那个催命鬼般的‘眼镜蛇’——他是我永远不想见的人！你——你是，哦，是我爸。唷唷唷，你这个当爸的不长眼吗？我天天像骏马那样驰骋在书山之中，你还不满意，总在我心上抽鞭子，把我这颗稚嫩的心打得血淋淋的，你——你狠毒如蛇蝎！你……你是我亲爸吗？你是周扒皮吧？”
　　 “你感觉学习压力太大啦？”焦大夫向深处引入话题。
　　 “当然喽。你告诉我有压力才有动力呀。我在巨大的压力下，奋力拼搏，今年高考成绩全校第一，是第一，你作为班主任难道不知道？你让我上清华，可我想上北大，我觉得北大更牛！哟，不对，你不是‘眼镜蛇’，是我老爸。我的成绩打遍全校无敌手，我是本校的状元，你这个当爸的难道不知道吗？我给你争了脸，你就人前人后吹嘘自己指导有方，教育得法，家风严谨……俨然是教育家，可你却忽略了我的努力，其实，我考第一与你有屁关系？你天天出差，天天开会，天天喝酒，呼朋唤友……你有几天在家？我现在出了成果，瞧瞧你尾巴翘的都上天了。哟，不对，你——你不是‘周扒皮’，你——你是涛涛呀！你这个熊孩子成绩也杠杠的，天天和我叫板。不过，你并不是我的对手，我第一，你数老几啊？永远老二！你跟我争第一，你配吗？你是‘大江东去，浪淘尽’中的‘小浪’，不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中的‘大涛’，而我是‘波涛汹涌’中的‘大涛’，你敢在我‘大涛’面前‘浪’？你这不是找死吗？你……”
　　 患者指着焦医生，步步逼近。
　　 “哦，你厉害，快出去吧！”焦大夫慌了神。
　　 患者被家属拽走，走着还豪迈地唱着“爱拼才会赢……”。其实，今年高考还没开始呢，可他去年就因神志不清辍学了。
　　 焦大夫的脸由紫变白，提笔的手颤巍巍的。他告诉患者家属，患者的学习压力太大，精神已经错乱，属于……今后该注意……
　　 患者家属说，孩子从小到大都成绩优异，全家就指望孩子能出人头地呢，没想到高三出了乱子……
　　 再下一位。
　　 患者在家人的捆绑下抬了进来，一面哭笑，一面咒骂，在骂声中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二
　　 下午。
　　 咚咚咚，第一个病患的家属在敲门。
　　 “请进。”
　　 “高局长，您好。好久不见，很是想念。”患者没等家属说话，就首先向焦大夫开口道。
　　 “请坐，你是——”焦大夫看着患者。
　　 “我是老强啊，你走之前，我和你形影不离，天天一块赴宴，你难道忘了？我们到‘一品红’吃过穿山甲，那味道……在‘神仙阁’吃过猕猴脑，那味道……去‘逍遥寨’吃过娃娃鱼，那味道……每次你都能炸掉两斤茅台，酒后你兴奋得手舞足蹈，平时的沉稳顿时烟消云散，只有‘牡丹厅’里那个袅娜的翠萍才能让你安静，你拉着她的手……”
　　 “哦，知道了。现在说说你自己的情况吧。”焦大夫转移了话题。
　　 “我的情况？我在‘八项规定’出台之前，还喜欢和你泡咖啡厅，那里的服务员都穿着咖啡色的工作服，苗条的身姿裹在‘咖啡’里，个个像一杯可口的咖啡——细腻、淳厚、柔滑，你我都想一饮而尽……不过，最好玩的去处是澳门，几万、几十万转眼就蒸发了，既惊险又刺激。你真有大将风度，面不改色心不跳，乐呵呵地回宾馆，酣然入睡。第二天你一个电话，几个老板就打钱过来，我们重整旗鼓……”
　　 “哦，知道了。那，你平时还干些啥？”焦大夫接着引导。
　　 “平时上传下达，这是我的分内工作，轻车熟路，不要动脑筋。革新吗，那是跟自己过不去，出了事谁负责？你的前任搞革新，出了纰漏，被降级降职，沦为笑柄。工作中，我们借考察之名，游遍了泱泱中华的大好河山，尝遍了天南海北的美味佳肴，享尽了东西南北的风情韵味。湖南的辣妹子辣，苏杭的柔妹子柔，云南的甜妹子甜……我跟着你不吃亏，那一个个水灵灵的小妮子先服侍你，然后我也……哈哈哈，痛快。违规？谁不违规？不违规能过日子吗？不违规能开展工作吗？不违规能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吗？不违规能享受人生吗？我最佩服你的大肚子，里面装满‘点子’，都是真哲学——实用主义，一用真灵，书本上那套是傻子写的，只有傻子才信以为真。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上面的一次次巡查，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你上面有人，巡查前总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做好充分准备，轻轻松松化解危机。你肚子里总有用不完的新鲜玩意，谁想搬倒你，那是蚍蜉撼大树，哈哈哈。”
　　 “哦，除此之外你还经常想些啥？”焦大夫一面敲击键盘，一面继续引导。
　　 “高局，我想啥你不知道？我一撅尾巴你就知道我拉啥屎。当然，你一个眼神我也就明白你想去哪消遣。咱哥俩是同舟共济的兄弟，心心相印。你统揽全局，我把持财物，你我配合默契，在全局实行‘闭环管理’，样样玩得得心应手。那些老板被你驯服了，个个逢年过节都不会忘记咱们，每次都是你吃稠的我喝汤，对吧？唉，你今天咋糊涂了呢？你喝两斤茅台都不醉啊？我不信你会忘记这些事，哟，你是在诓我吗？你这个人太狡猾了，每个毛孔里都有鬼点子。告诉你吧，纪委正在暗中调查你，他们找过我，可我没透半个字，我口风严实，够哥们吧？咱们的关系不一般，是经过‘酒精考验’的，铁着呢。其实，我心里清楚，要是你倒了，作为二把手的我稍微通融通融，你那位置就是我的啦。嗨，跟你直说吧，逢年过节时我除了到你家‘表示’，我还偷偷去市长家‘走动’。哈哈哈，你说过狡兔三窟才能长命。你是狡兔，我现在也是啦。”
　　 “哦，不啰嗦这个了，再说说别的吧。”焦大夫惊悚地瞪着患者，想换个话题。
　　 “你烦我了？我可是你的马前卒，你的啥事不是我一卒当先？风声鹤唳时你不会丢卒保帅吧？嘿，你穿一身白大褂想漂白自己？到时候你把罪过都推到我头上，让我当替死鬼，我叫天天都不应，我只有捏住你的命门，让你为我遮风挡雨，我的命才能长久。所以你的私密我都有日记，时间、地点、人物等，都清清楚楚。我跟你这只狡兔学了这么多年，早已超越你了，我现在上升到狐狸了，我要……”
　　 送走这个话唠，焦大夫惊出一身冷汗，眼前幻出群魔乱舞的画面。
　　 焦大夫揉揉眼，定定神，告诉患者家属，患者内心深处承载着纷繁复杂的重压，已经不堪重负，所以精神失常了，这属于……今后需要……
　　 “患者家属”拿出藏在办公桌下的录音装置，严肃地说，焦大夫，我是纪委的调查员，你很像年轻时的高局长，我们用这个方法套出了许多新信息，对案件的深入调查有帮助。谢谢你！也请你保密！
　　 焦大夫瞠目结舌，脸色煞白。
　　 下一位。
　　 患者被架了进来，目光呆滞，喃喃自语，如泣如诉……
　　
　　 三
　　 夕阳沉醉在西天的地平线上，殷红殷红的，秋风阵阵，送来丝丝清寒。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焦大夫赶紧甩掉工作服，换上自己的外套，疾步走了出去。一阵凉风扑面吹来，他打个寒颤，感觉脊背发冷——他的内衣都湿透了。
　　 “焦大夫好。”迎面而来的护士向焦大夫问好。
　　 焦大夫满脸阴沉，没有回应，继续疾步。
　　 “焦大夫，你还好吧？”擦肩而过的护士长也向他问好。
　　 他微微点点头，弓着腰，快速逃离。
　　 “焦大夫，慢走。”门卫给他开门。
　　 他表情木然，冲出门，淹没在匆匆的人流中。
　　
　　 四
　　 翌日。
　　 门诊大楼里还是人来人往，行色匆匆。
　　 精神科由本院的专家坐诊。
　　 一个用双手捂着脸的患者披头散发，佝偻着身子，唧唧咕咕，瑟瑟发抖，时而瞪眼，时而蹲下，时而跳起。
　　 他被助手拖了进来。
　　 专家让助手把患者拖到帷后，打了一针，然后才叫家属进来，询问情况。
　　 “我儿子是独子，手捧着长大的，没受过挫折。他昨天回家就胡乱说些‘骗子’、‘老鼠’、‘狗窝’、‘狡兔’、‘狐狸’之类的话，真莫名其妙。我儿子胆小，承压能力弱，唉，他今后的路怎么走啊？请专家救救我儿子，我给您跪下了。”患者的母亲哀求道。
　　 “你儿子叫焦健？”
　　 “是的。”
　　 “就是昨天刚来上班的焦大夫？”
　　 “就是。”
　　 专家霍地站起来，转到帷后，扒开患者脸上飘散的头发——果然是他。
　　 “呀，你们不要打我，我……我不是骗子，不是白鼠，不是狡兔……我……我隐瞒了实习时出的错，我现在坦白，那时我……我用药的剂量大了些，不然病人会躁狂……你们不要杀我……我……我也不是狐狸……”帷后传来焦大夫的阵阵祈求。
　　 专家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眼前的世界似乎颠簸起来。
　　 专家叫助手给焦健再打一针。帷后的祈求声渐弱，最后趋于平静。
　　 专家让助手把焦大夫从帷后架了出来，继续问诊。
　　 诊室门口排着长队，或鬼哭狼嚎，或诅咒谩骂，或阴郁狐疑，或咬牙切齿，或唉声叹气，或寻死觅活，或仰天长啸……
　　 送走了焦大夫，专家颓然在座位上，目光呆滞地愣了一会。
　　 第二位患者被助手架了进来，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嘶鸣。
　　 看着患者邋里邋遢的丑态，听着患者一声声的嘶鸣，专家的身体再次不能自控地摇晃了一下，眼前的世界似乎又颠簸起来。专家眨了眨眼，那颠簸也没有停止。他起身，扶着墙，走到窗前，扒开窗帘，打开一扇窗，一面深呼吸，一面向外眺望。远处是拔地而起的楼宇，耸立在天地之间，肃然得像一座座冰山；楼宇下的地面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在飞驰，人行道上人流如织，匆匆忙忙。专家不由自主地掏出一根烟，放到嘴边，可他没有点着，一丝凉风吹来，撩起他斑白的头发，令他打了一个激灵。他关上窗，扭过头，墙壁上“无烟单位”四个字似在向他闪眼睛，他毅然把那根洁白的烟卷丢进了垃圾桶。
　　 他踅到帷后，偷偷给自己打了一针，那颠簸的世界才得以稳固。
　　 从医三十多年的他又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拿起听诊器，继续诊疗这个五彩世界孕育出的形形色色的精神错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