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清晨，风还没醒，树叶静呆着，雪花趁机急匆匆地从天而降往人间赶，像此时此刻的我，任凭乡愁肆意滋生，散发，然后遇冷簌簌而下，把一切的一切都掩盖起来，只余一片苍茫的白。洁净、宁静、纯粹、轻微的落雪声，如小时候我似睡非似睡时妈妈的手轻轻地摩挲我的脸颊或掖着被角。儿时，我时常做着同一个梦——翠绿的初春拼命拱出雪的被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一尘不染的世界。
　　 雪的世界，出奇的静谧，让我常常与月光下的村庄联想起来，渡我到童年的涌泉村。我和小伙伴们在雪地里抓雪团，打雪仗，手指从开始的钻心刺骨的冷到后来冷得麻木后变得热呼呼的感觉，其中深奥的道理我不懂，后来父亲说，红军过雪地时冷到极致时也用雪搓身体，让寒冷中的身体感到别样的温暖。
　　 父亲在下雪的冬天总爱生起一盆炭火，红旺旺的火盆四周，围着四个冷得牙齿打颤的孩子：大哥，姐，二哥和我。盆不是很大，八只小手层叠烤火，都争抢着最接近火的低层，于是一双双手从上面的手不断变换位置钻到底层去。这时的父亲，脸上总有种如火一样温暖的慈祥。他笑着，一年一年，孩子们如地里的禾苗，长高了，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一样一会儿争吃得吵架，一会儿抢东西打架。那时他好忙，好累，还要处理孩子们不断的“告状”。他可没那么好的耐心，一急就骂：“人们说多生几个，是担心中途会生病死几个，你们咋一个也不死呀！”母亲一听到这样恶毒的咒骂声连忙更正：“不死，瘪瘪歪歪千年在。”春节不能说不吉利的话，母亲一直坚信这个习俗的力量如神的意志一样灵验。但我知道，只要一个孩子生病，哪怕是我不小心玩刀把手削伤了，父亲的脚步也比他嘴里咒骂声跑得快，他跑到跟前，听说头发烧成灰能止血，他拿起剪刀就从自己额前剪下一撮头发烧成灰给我的伤口敷上，于是我便真的觉得伤口不疼了。然后他给自己戴一个白布做的胎帽子遮起额前那像被老鼠啃去一角的丑陋的发型。那时，理发师傅挑着担走乡窜户来时，男人们才赶忙理个头发。
　　 头发的焦灰能不能止血，我至今没考证过。其实，父亲的头发，早早的如雪一样白了，可能与他一生的家庭变故有关。他三岁时，亲娘病逝爹给他娶来一个继母，八岁时，爹病逝后继母卷走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跑了，连一床烂棉絮也没给他留下，父亲成了一个没人疼的孩子。他去给乡亲放牛混口饭吃。所以，寒冬的冷，应是冬天父亲最深刻的感受了。下雪的冬天，给孩子们生一盆木炭火，也是他最开心的具有仪式感的一件事，如母亲每年过年要准备的豆腐汤圆一样。
　　 母亲听说冬雪水可以治烫伤。于是，每个冬天，母亲便要我们用瓶子装几瓶雪封好，以备不时之需。雪，在我儿时的心里，雪是上天的恩赐，与父亲的霜发一样有治愈疼痛的奇效。
　　 每个冬天，下雪了，我最爱听的是踏雪的“嚓嚓”声，那声音是我脚下特别的音乐，我爱那雪地上的嚓嚓声过处的排排脚印，像快乐的音符在雪地绵延开去。父亲此时往往去竹林砍那些被雪压断的竹子，然后请来邻居的表哥给家里编些竹篓竹框以备农忙时用。
　　 然而，一九八八年正月十六那场大雪过后，我再没有了雪中的欢乐。雪，成了我心中飘不尽的忧伤。离开家乡，我上大学，南下打工，购房入户珠海。我逃离了家乡的冬雪。珠海一年四季，最冷的时候下点冰冷的雨，冬天虚晃一枪就悄悄溜走了。
　　 二零二二年的冬天，各地罕见迎来寒流。网友们纷纷发来各种雪景，冰瀑，雪雕等等照片。那个被深深的雪掩埋的梦，又从内心深处醒来。
　　 一九八八年正月，我们刚开学不久，四川的冬天还出奇地冷。十五那晚，我心里莫明其妙地慌乱，我想回家，可是学校在县城，离家的路程较远，我上学走路最快也要五个小时左右。四川是盆地，县城一般在盆底，回家爬马鬃岭就要三个小时左右。一夜忐忑不安中熬到天亮。中午，我正端着一罐米饭要吃，就听到宿舍楼下有人喊我的小名：“泽娃儿，你爸病重吐血，现在正在人民医院。”
　　 我的心一紧，像一把锋利的刀嗖的一下捅了进来，我惶恐地不知怎样跑到医院的，父亲躺在竹椅绑成的担架上，还没办好入院手续。
　　 他好像非常睏，很想睡去，表哥不让他睡，不停地叫着“二姑爹”。父亲醒来，睁开眼，说话变成了悠悠颤颤的唱腔一样了：“我的儿子在攀——枝——花。”我不敢哭，我知道一辈子重男轻女的父亲此时多想儿子在身边。大哥考学在攀枝花工作，那是父亲一生的骄傲。二哥去大哥那儿找工作了。身边只有我和姐陪着，妈妈在家里还有几个猪要人照料。
　　 好一会儿才给父亲弄到一张病床，父亲躺上去，有医生来挂输液瓶。我不知那是什么，父亲却觉得他有救了，对我说：“下午去学校读书。”可是不一会儿，他就渐渐不行了，开始因为心里极度难受而叫喊。我跑去医务室给医生跪下：“求求你们，快救救我爸！”求完后又赶紧跑到父亲病床前，双手紧紧隔着白色的被子抱着他：“爸，爸——”他只顾难受地“啊啊”叫着，已来不及顾及我的惊恐了。我无助地呼喊声在病房回荡，最后父亲不叫了，他终于闭上眼睛安静了，我更加惊恐地叫来医生，医生看了看父亲的眼睛，取下输液瓶，摇了摇了头。我绝望地喊着“爸——”
　　 这时病房内有人吼了起来：“别哭闹了，吵死了，病房里还有人。”我一下子用牙咬住下唇咬住喷涌而出的撕心裂肺的疼，让泪无声的流下。
　　 余下的时间，我和姐一直陪着父亲，表哥他们忙着找车，希望能有车送我们回乡村。天色渐渐暗下来，开始有牛毛细雨飘起来，我们在医院门旁，那里很冷，姐不断给父亲搓着双脚。找到回家的车时已是天全黑下来，有豆大的雨点了。
　　 一路上雨越下越大，后来又有闪电，雷声，真像电影中窦娥冤的情景，闪电如剑，像要把满天乌黑的云割开一道光亮的口子。坐车真快，平时走几个小时的路程，不一会儿就回到大德乡镇终点站。下车，扑面而来的风雨中夹着雪籽。从乡镇到家，还有大约四十分路的路程。
　　 表哥他们抬着父亲，走得很辛苦。我和姐打着手电筒，电筒微光照着前行的路，脚下泥泞，生怕他们再摔跤。这是父亲一生最被人尊敬的时候吧，平生坐了一次汽车回家，又坐了一次轿子回家。平时，他去县城卖菜卖猪肉，他都是走路，卖菜卖肉的钱给我们换学费，饿着肚子回家，有时遇上雨，衣服湿了，就去铁匠铺烤干衣服再走，等他走回到家时一般天都黑了。他对我们说：“你们长大了有出息了，我这一生就没遗憾了。”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害怕哪一天没有了父亲，就盯着他的脸看，那么多的皱纹，像蜘蛛网一样，他的牙齿也落了好几颗了。他说，小女儿，以后你把我一生的故事写成书吧。我心想，他的故事如他脸上皱纹一样复杂又曲折吧，我该从哪儿开始写呢。他最骄傲的时光也不过是去万源铁厂打工，在厨房蒸包子馒头。听妈讲，那时还有厂里的几个漂亮的妹子喜欢他。妈说，妈在家饿得不行了，才去万源铁厂找他，他差点出轨与人结二婚了。这是他一生的骄傲，也是孩子心中他一生最大的污点。从小没有人心疼的他，终于有女孩主动喜欢他。我妈是姑姑做媒介绍给他的，那时他们结婚连结婚证也没有一张。妈不哭不闹，其实妈假装啥也不知道，他才回心转意，又给妈妈订制新衣服，给钱先让妈妈回家。后来听说，父亲因为无法把妈妈的户口转去，就辞工回农村了。就像此时一样，医生救不了他了，无助的他就只能听天由命，从终点回到起点了。
　　 雪花开始纷纷落下来，我们回到村庄时，狂风裹携着又密又大的雪花朝我们扑面而来欲包扎我浑身每个神经的剧疼。我第一个跑回到家门，我不知怎样对妈讲，就傻乎乎胡乱地对妈妈说：“妈妈，你别呕气啊，你莫哭哈。”等妈妈看到后面的人抬着父亲进来了，她完全失控了，放开她的凄厉的高嗓子喊痛了整个寂静的村庄：“我的老头子呀——”
　　 我其实不懂为什么，平时父母爱吵架，此时又那么生死难离。我只知道此时，我不能再跟着哭，我得赶紧做点吃的给表哥他们，他们一直没吃东西，又累又饿。我深深感激他们，没有他们帮忙，我和姐不知如何带着父亲回家。
　　 那一夜很慢长，雪很大，我们家一直亮着灯，灯下照着屋外的雪粉纷纷的落影，后半夜还听到竹被厚雪压断的啪啪声，像小时候我们捡来没有炸响的鞭炮，用石头使劲一砸就发出的零零落落的响声。
　　 三天后，大哥二哥回来，父亲在敲锣打鼓的哀乐声中，在轰轰砰砰的炮声中，被抬进了屋后的山坡墓地里，那天雪停了，路依稀可见。
　　 从此，我反反复复做着一个梦。梦中父亲从外面回来，我迎上前去高兴地问：“爸，你没死啊？”爸平静地回答：“我没死。”离开老家多年不见雪后，这个梦才渐渐不再出现。
　　 雪，成了我心上的最亲切、最疼痛、最熟悉的风景。时光如水，雪片如舟，渡我走过人生的苦海，那簌簌的雪落声，是我心上最轻最柔的风，吹过最细最韧的琴弦，发出最震撼我心灵的滑翔似的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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