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近春节，随着一场大雪的到来，气温骤然下降。虽说外面冷得滴水可成冰，由于家家都有暖气，依然过着四季如春的日子。
　　 腊月二十四。阳光透过大块儿的玻璃照在田老太太家的书房里。
　　 田老太太吃完早饭就换了一件薄薄的针织外套。今年，她还想自己写几副春联，这是她几十年不变的习惯。
　　 田老太太刚准备好笔、墨、纸张，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孙女就蹦蹦哒哒跑过来，问：“奶奶，街上好多卖春联的，咱们买几副不好吗？”
　　 “自己写的春联更好。”
　　 “我长大了也要自己写春联吗？”
　　 “不用长大，你现在就能写。因为你上学了，学过写毛笔字，肯定能写。”
　　 “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会写春联吗？”
　　 “不会。”
　　 “为啥？”
　　 “我给你讲一个五十年前的故事吧！”田老太太的眼睛变得有些湿润。
　　 “那是在一九四八年腊月里，临近年关的时候……”
　　
　　 二
　　 大片儿大片儿的雪花呼呼啦啦地飘着，把野猪沟村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一大早，几束冷光从田老汉家窗缝溜进来，斜着捅在炕上一团黑黝黝的破棉被上。“哐啷”一声，一大团冷白冷白的日光扑进屋。顷刻间，原本黑咕隆咚的屋子亮堂了。
　　 刚进屋的陈氏一边掸着头上的雪一边说：“这雪都下一天一宿了，还没完没了地下呢！也不知啥时候能停。”
　　 蜷在被窝里像只半死的虾米样的田老汉听到媳妇唠叨，慢慢探出头：“咳、咳，还下呢？咳、咳，今儿个几儿啦？咳咳咳咳……”
　　 “都腊月十八啦！眼瞅着就到年关（腊月二十三）。这大过节的，雪倒下起来没完没了了。”陈氏跺着脚回。
　　 “唉！二十三糖瓜粘，咳咳，二十四写大字，二十五磨豆腐，咳咳咳……二十六割猪肉……”田老汉费劲吧啦地一直说到大年初二，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别的倒好说，赶紧让丫头去胡秀才家咳咳咳……一趟，求他帮着写几副对联。”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咳咳……”
　　 陈氏一屁股跨在炕沿上，脱下沾满泥水的小鞋在炕帮上“啪啪……”地摔着：“你可拉倒吧！你说村东头那个胡秀才？仗着识几个破字，成天穿件长衫摇头晃脑的，像个老夫子似的，还挺大的架子。去年求他帮着写对子（春联）就白求了，还白白搭进去一大碗腊八粥。瞧他瘦得那德行，像个皮影似的。秀才？风筝差不多。也就你还成天介胡秀才、胡秀才的。他要是死了，咱还甭贴对字啦？切！再说了，丫头这些日子正裹着脚（裹小脚儿）呢，怎么走路？”
　　 陈氏话音刚落，田老汉便瞪着干瘪干瘪挂满眼屎的双眼：“全村就这么一个秀才，不去求他，你写？咳咳咳……丫头走不了，你去。她的脚得裹，不能松开。”说完，伸着打着卷的大舌头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倒气儿，样子有点儿像急着托生的孤魂野鬼。
　　 陈氏白了一眼被窝里的田老汉：“要去你去，我可不去。不是你说的？丫头家家的，必须得裹脚吗？这大雪抛天的，我也是小脚儿，没法走路。”说完，一边往小脚儿上穿鞋一边说，“去年，咱用碗底儿在红纸上扣几个圈儿圈儿贴在门框上，不照样过大年？就他写那几个破字，谁认识？依我看，今年还用碗底儿扣几个黑圈儿圈儿挺好。”说着，起身拍打着衣襟说，“秀才算个啥？马寡妇男人在的时候还是举人呢！他死那会儿，村里说啥的都有，结果咋样？”
　　 “咳咳咳……什么几个破字呀！人家那可是正儿八百的秀才。咳咳咳……你就是头发长，咳咳咳……见识短。”说着，转动着咳得紫青紫青的脸，“我毡帽呢？
　　 “给，一个破‘蛋壳儿’，成天介瞎扔。以后放在枕头边儿。”
　　 田老汉看着陈氏扔在被子上的黑毡帽，哆哆嗦嗦系着纽扣的手停住了，歪着小脑袋：“你……世道要变喽！世道要变喽！”停了一会儿，咳嗽着说，“咳咳，以后，别跟着村里咳咳咳……那帮老娘儿们儿咳咳咳……一块儿瞎扯扯，有的也说，咳、咳，没的也道的。”
　　 “外面下那么大的雪，就我这双小脚儿，上哪儿瞎扯扯去？”
　　 “若不是你们那帮人成天介瞎扯扯，丫头的脚早就裹成型了。现在可倒好，你瞧瞧，丫头的脚没裹好不说，村里好多丫头都不想裹脚了。什么世道儿呀！丫头家家的，哪儿有不裹脚的道理？造孽呦！咳咳，造咳咳孽呦！咳咳咳……”
　　 “丫头不裹脚就造孽啦？依我看，给丫头裹脚才是造孽呢！我可知道裹小脚时受的那份罪，简直……”
　　 “唉！世道儿要变喽，世道儿要变喽。”
　　 “你给我消停会儿吧！什么世道儿要变了？这世道儿早就应该变变，也让你们这样的人尝尝裹小脚儿受的那份罪，那才叫世道儿变了呢。赶明儿个，我就不给丫头裹脚，看你能咋滴？”
　　 “反了，反了，咳咳咳……反了！”
　　 “这也叫反了？不但不让丫头裹脚，我还想办法让她读书呢？以后，咱家对字就让丫头写。我就不信了，离开那个胡秀才还没人会写对字啦？”
　　 “你这都是哪儿学来的混账话呀？快别说喽，快别说喽！会遭报应的，咳咳咳……快停下吧！”说完，双手合十，一个劲儿地咳嗽着点头，“咳咳咳……”
　　 “你就说吧！早晚咳死。吃饭不吃啦？”
　　 “吃。吃啥？”
　　 “就你这样的，还想吃啥？窝头呗。”
　　 “嗯嗯！窝头好，多掺点儿塌渍（秋天存放的树叶）。棒子（老玉米）不多了，恐怕过了年就要断粮，到时候就等着……”田老汉正摇头晃脑地说呢，一束日光正好停在他布满褶皱的嘴角儿上。他顺手擦了一把干巴巴的嘴唇，停住了。光线里，立刻升腾起细碎的白色粉末儿。
　　
　　 三
　　 说到这儿，田老太太放下笔，擦了擦满含泪水的双眼。
　　 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孙女用小手托着下巴问：“故事里说的那个丫头就是您吧？”
　　 “嗯！”
　　 孙女低头看看奶奶的双脚：“您的脚没事儿呀！小脚儿长啥样？”
　　 “我爸爸那年腊月二十四就去了。从那以后，妈妈再也不让我裹脚。”说着，伸出手，把几个手指并拢到一起，“裹完的小脚差不多这样。”
　　 “哦！”孙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您不用裹小脚儿了，是不是就能去胡秀才家，求他帮着写春联啦？”
　　 “没有！那天我妈妈就去了胡秀才家。到他家的时候，胡秀才不知啥时候冻死在炕上了。”
　　 “那——春联咋办？”
　　 “还能咋办？真像我爸爸说的，第二年，世道儿就变了。”说完，田老太太看着窗外。
　　 “变啥样了？”
　　 田老太太回过头，笑着说：“还变啥样了？第二年就解放了呗！”
　　 “奶奶，塌渍是啥？我想吃。”
　　 田老太太没有回答孙女问话，抚摸着她的小辫子，说：“世道儿真的变了——去吧，玩儿去吧，奶奶要写春联了。”
　　 “哎——又到一年大年关。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写大字，二十五磨豆腐……”
　　 田老太太看着念叨着跑出去的孙女，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