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陇上大旱可把庄户人旱瞎焾了，自打大田放花直到今年六月，点雨未滴。今年一进五月，每天太阳一出就像烧红了铁匠炉，烤得炽烈炽烈的。后晌走在路上就跟赤脚上了煎饼鍪，烫得人赶着走路；整个陇上成烧砖窑头，丝绒似的热浪腾腾上窜。
　　 黄四叔独自又扎进陇野，他明知道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陇上，庄稼和百草已枯干，树叶光秃秃的，裹了一层灰皮，根本不可能有飞禽走兽出没。可他不甘心，一门心思就想闹回点儿野肉，他倒不再乎自己的神枪手称号栽不栽，主要是不能让外孙毛毛来姥爷家半多月见不到荤腥。
　　 黄四婶生完毛毛妈，长了个肌瘤切了大半子宫，两口子膝下再无子嗣。老俩口把外孙毛毛看成心圪蛋，狠不能掏出心给他吃，可这孩子嘴细，吃啥都只有几口，身子瘦得可怜。遭了饥荒，女婿家里没存粮，女儿就带了毛毛想在姥姥家找口吃的，知道孩子在姥姥家不至于饿死。
　　 大半个月，黄四叔连一根兔子毛也没见到。陇上野兔经常出没的道儿，他都蹲守了好几天，脸晒成了锅底，从堂屋进到里窑，猛一看就看不见头。
　　 唉，又白出一趟，这鸡贼们都饿死了不成？他每次空回只能用这句话安慰家中三代人。
　　 下次出去时，四婶和毛毛妈就劝，别出去了，热坏人更不上算。但四叔不甘心，我就不信都死绝了？再到东沟看看。说着，挎上枪和口袋头一低扎进火炉中。
　　 让四叔揪心的是面黄肌瘦的外孙毛毛来姥姥家想沾霍点油水，半个多月竟然落了空。也难怪，野生灵儿找不见吃的，转移到别处去了，剩下的不是奶着小崽子就是坠着大肚子走不了，它们都是从枪洞口逃过来九死一生的机灵鬼，打到这些个生灵实在太难了。一次一次空趟，一次又一次进山，四叔宁肯白跑路也不愿意每天在家面对外孙毛毛的那双饥饿的眼，他多么盼望挑回一只野兔子，哪怕一两只石鸡也算了了心思。每次进山，四叔都比其他猎手多走一倍的路程，他有一双贼鹰眼，但凡有一丁半点踪迹都逃不过。
　　 又经过五六天的摸索，他终于在大东沟摸清一个兔子洞，是一大块土崖头下几块乱石遮挡着的一个洞口。根据踪迹深浅和臊味大小判断，母兔子有了身子，但这个家伙极鸡贼，一天只有一次出洞饮水，不是麻麻亮就是擦黑时，并且还能在洞里听洞顶脚步声音。四叔摸清底细，做好准备，穿上羊毛大衣，两脚裹上羊皮，火枪用细长筒的，提前上好药，不装细铁砂，怕肉里进的砂子多火药味重兔肉不好吃，就装了三颗三角铁砂，他要一枪毙兔。
　　 半后晌就进了山，为了不让别人跟踪，故意先到西沟，再兜一大圈转到东沟。他怕兔子警觉，没有从上面下来，而是从沟底斜着摸到跟洞口不同面的崖底袱在哪里，眼睛刚好能看见兔子出洞四五十步范围内的坡面，太近了不行，兔子能在你拉响枪栓的空档遄回洞里，他又在枪管上绑了枯草，像职业狙击手静等着，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太阳毫不留恋就落下去了，一股阴冷的气息漫过来，他感觉不太对劲，可专注于盯着洞口的他丝毫没有觉出自己的危险。
　　 半个多小时后，就在他瞪眼直盯的时候，兔子出来了，先是瘦弱的公兔子出洞探了探，不一会儿，母兔子出来了。果不其然，这家伙足有公兔子一个半大。
　　 兔子边走边嗅着，它能从进出的路线嗅出有没有别的气味。三十步、三十五、三十八、四十一、四十三……四叔连气都不敢出，右手食指开始用力，瞄准与距差估算恰好就要扣动时，兔子撒腿就跑。
　　 四叔忙用枪口追兔子。忽然，一道灰影从头顶掠过，只见一条灰色的狼从崖顶直射而出，几乎和四叔的枪砂同时射向兔子。
　　 兔子一捩，侧倒，狼叼上就跑。四叔一看急红眼，到手的兔子狼叼了，就不顾一切地紧追上去，边追边上火药。两声枪响后，灰狼放弃叼着的兔子，顺沟逃脱……
　　 拿到兔子的四叔，全身肌肉紧缩，一只手捂着心口，喘着，累得实在站不起来。
　　 回家的路上，他左瞅右瞭，生怕遇见狼。快进村口，见一辆绿色吉普拖着灰尘大尾巴进了村。他感觉不妙，东躲西藏，唯怕见了人，踅踅摸摸终于回到家。
　　 四婶和毛毛妈见袋子鼓起来，满眼放光，赶紧帮四叔取下枪和袋子。
　　 毛毛听说姥爷打回兔子，一骨碌下地抱住了兔子，嚷嚷着：“姥爷打上兔子啦！”
　　 黄四叔赶紧捂住他的嘴：“悄声点，看有人听见。”
　　 他妈赶紧抢过来说：“有血，剥了皮洗洗再抓。”姥姥急着烧水，毛毛妈紧紧拽着，好让爹剥皮。
　　 四叔舀了一瓢冷水咕咚咕咚倒进肚大半瓢，顾不上疲乏，用尖刀麻溜地拉开兔子肚皮……
　　 “四哥，回来了？”堂屋外传来一声热情的问候。
　　 谁？一家子警觉地互相对视。
　　 “怎么，不想让我进家？”进来的是村长六猴。
　　 “他六叔说啥话来，多会儿不想让你进家啦？”
　　 “没事，没事，听说你这次没有空回，我来看看。”
　　 “毛毛盼了好几天，就等着一口……”四叔想直接回绝。
　　 “四哥，觉悟不高，乡里领着县里的领导来咱村，你说咱能不动点荤腥？”
　　 “这次可不行，毛毛俺孩好不容易来一回，不能连腥味都没见就……”
　　 “四嫂，你看四哥他……”
　　 毛毛害怕地帮妈妈拽着兔子腿，他妈也紧紧地攥着，没有放手的意思。
　　 “这，这，这……”四叔一点都没有了跟狼嘴抢夺时的决断。
　　 “要不？唉！”四婶看看六猴，看看四叔，又看看毛毛娘儿两，犹疑难决。
　　 “那就，我给剥好，炖烂，一家一半。”四叔折中一下。
　　 “你看你看，四哥，那边五六个人，半个兔子不够填牙缝，你再打嘛。”
　　 “我耗时费力十几天就逮住这一回，唉，那就把皮给我留下吧。”
　　 “这还不对？”六猴松了口气。
　　 四叔故意把兔头和四肢蹄子随着皮子留下来，极不情愿地把兔子肉给了六猴。随着村长六猴一出大门，毛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不，给你留着，咋也不能没有俺孩的。”四婶赶紧安慰毛毛，毛毛妈烧开水，四婶褪去毛，连头蹄带皮一起煮进锅里。
　　 六猴家，一伙人就着咸菜、煮鸡蛋、凉粉拌山药丝和素炒野蘑菇，喝酒喝得正欢。听说弄回一只兔子，气氛更加高涨。
　　 涂乡长问：“哪来的兔子？谁打回的？”
　　 “东头本家四哥，这可是半个多月仅见的一只母兔，多少人打猎都扑空了。”
　　 “昂，知道，神枪手黄四。”
　　 “是不是先用盐水泡一泡，再下锅炖？”六猴老婆问。
　　 县里来的图科长急着说：“直接下锅炖，多放点姜和大料，记得放黄芪。”
　　 野兔子得先泡后洗再炖，尤其是狼叼过的，更得姜盐水泡一天一夜才敢吃。六猴也忘了问是不是狼叼过，看了看枪砂眼就说：“没事，打死的，炖吧，这里还等着下酒。”
　　 夜里十点半，三个闷倒驴瓶子歪倒在炕上，六猴和涂乡长都歪在炕上醉了，县里图科长把盘里最后一块骨头夹起来，放进嘴里……六猴的儿媳妇脸色瞬间沉下来，抱着儿子一捩头出了堂屋。
　　 另一间窑洞里，六猴老婆骂六猴：“那个兔子头，俺紧说给俺孩留两块，非要全端过去，说等剩下再给孩子吃。真是一个灰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