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进入九宫山，感觉到山林的壮阔和幽深，体会到一种静谧的美。空气如酒，让人微醉。
　　 山腰有人家，瓦屋顶上有炊烟升起。隐约可听到鸡鸣狗犬的声音、牛哞哞的叫声和孩童的嬉闹声，悄然，悠远，带着隐秘的意味，如雾缥缈，逐渐消散在山野间。
　　 泉水在山沟里安然流淌，叮咚之声似江南小曲，轻柔，缠绵。泉水拥着落叶、枯枝，难舍难分，流向滚滚红尘。水流动的方向，也是时间的方向。水里有一块块小石头，形状各异，大小悬殊，长年被泉水冲刷，溜光水滑，灵气逼人。水遇见了石，是一场美好的遇见，诠释着刚柔并济的美。水花飞溅，片片晶莹，阳光照射于水花上，明媚，闪亮，风韵超然，如一个诗意的梦幻。
　　 路两边尽是竹。此时是初秋，竹子的绿尚未被季节降服，满目苍翠，根根秀美、蓊郁，像一支巨笔，直指天际，向天穹抒写着它对春天的思念。在我心目中，竹是孤傲的植物，适合清幽之所，不适合喧嚣之地。长于山间，是竹最理想的归宿。对竹的喜爱，源于《红楼梦》。林黛玉住的潇湘馆种了许多竹，因这些竹，她才选择居住于此。林黛玉才色双绝，活得真实、率性，爱得纯真。她骨子里，有竹的风范和气节。
　　 山势渐高，绿色渐少，红黄之色增多，一片斑斓，流光溢彩。鹅黄的野菊花，星星点点，遍布山野，虽不惊艳，却不失俏丽。菊花是秋的使者，传递着秋的消息。秋天若少了菊花，风情大减。草绵密，不再鲜嫩，透着苍劲之态，枯黄的色泽呈现浓浓秋意。一株株灌木，遍布草丛，谦卑伫立，虽无树的高大挺拔，却不失刚劲之姿。一粒粒暗褐色的小豆在灌木上潜伏，低眉顺眼，似红豆，却无红豆的艳丽，但不妨碍小豆对秋的深情。它们在秋光里恣意生存，不在意世人的评价和眼光，只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
　　 山间树木种类甚多，以松树最为多见。随意拐进一条林间小道，就会遇见一棵松树。松树对季节的变化不屑一顾，一年四季旁若无人的绿着。松树刚硬有余，妩媚不足，虽无诱惑苍生的美，可它不气馁，坚持不懈地为季节捧出一抹抹鲜亮的绿，为九宫山的秀色奉献绵薄之力。松树活得执着而认真，生存姿态坚贞，令人动容。
　　 松树和其它树不一样，它的叶不叫松树叶，而叫松针。松针细而硬，似针，会扎人。松针不是只有坚硬和刚强，也有柔弱之时，它会掉落。掉落的松针，覆盖在石阶上、草丛里。落在草丛里的松针最惬意。松针在树枝上是悬空的，掉落在草丛这张柔软的床上，可以放肆地睡大觉，仰望星空，听听小虫子唱歌，这样的日子让松针美死了。
　　 石阶最喜欢松针。石阶灰头土脸，以硬邦邦的面目示人，松针的到来像是为它铺上一层光鲜亮丽的地毯。人踏在松针上面，感到脚底变软、变轻，会听到轻微的咝咝声，如雨洒花间，如风拂杨柳，细密，柔和。松针在遭遇无数次的践踏之后，悲喜交加，体会到生命的厚度和广度，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和价值，于是庆幸自己曾经来过世间。
　　 其他的松树也就罢了，有一棵松树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棵迎客松。它本不叫迎客松，而叫苍松，迎客松是后来的人们给它取的名字。苍松的名字多美呀，诗意盎然，念起来温柔而铿锵，让人似看到月照山林，聆听到山风浩荡。迎客松，世俗气息浓厚，可见人们对它给予厚望，赋予重任。“迎客松”之名决定了这棵松树的命运，注定它需伫立于盘山公路中间，日日迎来送往，接受人们的赞叹和审视，被手机、相机不断拍下，与无数人合影。一切都因为迎客松有着独特而优美的外形：一边枝杈显得张扬，像鸟，欲向天空振翅而飞；另一边的枝杈修长、浓密，垂向大地，迎客松来自大地，自是眷恋大地。迎客松算是出人头地了，但未必喜欢这样的生活。因为它孤单，它渴望回归寂静的山林，逃离世间所有的喧扰，与其它的树站在一起，做一棵纯粹的松树。
　　
　　 二
　　 九宫山镇有一处湖泊，名云中湖，莫非湖水是由白云化成。湖不大，坐落于山谷间，色如翡翠。不管九宫山千百年来经历了多少风云巨变，湖水始终静若处子，波澜不惊，似有禅意，有仙气，大概是受瑞庆宫的烟火熏染之故。瑞庆宫紧挨云中湖，由宋朝名道士张道清所建，当年有三宫十二院，香火鼎盛，后毁于战火，只留下一座残缺的真君石殿，与漫长的岁月做着倔强地抵抗。现在的瑞庆宫为后来修建，虽不气派，香火却依然旺盛。
　　 人站于湖畔，能嗅到香火的气息，静穆，悠远，让人变得格外笃定。当然秋风最终会把这种气息带走，不留一丝痕迹。同时被带走的，还有梧桐树上的几片黄叶。黄叶被风裹挟，在半空中惊惶不定地飘，最终落于湖中。黄叶在湖面上漂浮，感受到湖水的慈悲与温情，把湖当成了它的归宿，愿与湖生死相依。若说湖面是一匹光滑的青色锦缎，那黄叶似绣在锦缎上的花，素朴不失绮丽，清新不乏冶艳，动人情肠。
　　 有雾盈盈而来，以虫子爬行的速度前进，寻寻觅觅，羞羞怯怯，穿行于湖面、草木、瑞庆宫。轻轻、悄悄，温柔彻骨，毫无跋扈之态，让人感到亲切，不乏温暖，仿佛那不是雾，而是人家的炊烟。翡翠般的湖面，笼着灰白的雾，冷艳，一派素净，让人心清目明。瑞庆宫的灰墙黑瓦，被雾半遮半掩，似一册古旧的书，质朴里沧桑无限。草木被雾撩拨，水灵，鲜艳，有咀嚼不尽的韵味。草尖、叶上可见细密的小水珠，如珠如玉，晶莹，透亮。不要轻视一颗小水珠，那里藏着草木的心事和季节的奥秘。
　　 雾突然变大，泼天泼地，浓厚，粘稠，像一张浓密的网，笼罩天地。远山、湖水、瑞庆宫、房屋皆不见，眼前只有灰蒙蒙的一片。浓雾下的九宫山，坠入到一种深深的寂静里。只听到鸟叫，大概因浓雾之故，鸟的声音显得不够清脆，有点沉郁，甚至悲切，那一定是一只找不到家的鸟。也会听到人的话语声，悠遥，深远，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飘来。人处浓雾中，似跌入幽深的山洞，顿感迷茫、恐慌。
　　 阳光来了，从树木的缝隙里钻出，从大地上升腾而起，从山岭间飞跃而来，像一只小兔子，活泼生猛，到处乱窜，把雾给搅碎。雾最终仓皇逃离，无影无踪，不留一丝痕迹，仿佛从来不曾来过。一切又清晰可见，那个时刻，如梦初醒。
　　
　　 三
　　 我和春花沿着一天门的山道走，往吴楚雄关而去。
　　 走了一段，一个老人挑着箩筐迎面而来。老人六十岁左右，身材高大，头发半白，皮肤黝黑，额上皱纹丛生。箩筐里装着小鱼干，咸香之气萦绕四野。老人大概累了，额头冒汗，在我们面前停下来歇息，站在那里直喘气。
　　 我们也站住，春花和老人闲聊起来。老人告诉我们，他住在山那头的一个山村里，村子属江西管辖。山里穷，没什么收入，有时便弄点土特产过来卖，贴补家用，走了四个小时才到这里。我和春花唏嘘不已。两箩筐的小鱼干不少于二十斤，山路崎岖，不好走，对一个老人而言，何等艰难。
　　 春花说，为什么不就近卖？挑到这么远来，太辛苦了。
　　 老人说，他们那里的人不太爱吃，也卖不出好价钱。九宫山是旅游区，很多城里来的游客爱吃，挑到这里来，好卖，价钱也能卖得好些。
　　 春花买了一斤小鱼干。老人继续挑着箩筐往九宫山镇而去，看到老人矫健的背影，我好像看到年轻时的老人如一棵挺拔的树，傲然立于山间。
　　 吴楚雄关是一道15米宽的山脊，南北方向是深渊峡谷。这里曾是春秋战国时期吴楚的交界处，据说伍子胥曾从此处进入吴国。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九宫山雷达部队在此设有哨卡。如今吴楚雄关无关，也无哨卡，只留下些许碎砖和一个小土堆。来这里的游客不多，吴楚雄关很清冷，日日只能与残阳哀草、朔风冷月相望，在寂寥的时光里重温往昔的峥嵘。
　　 站于吴楚雄关之上，心里莫名鼓涨起一股豪情，人似走进一个久远的年代。遥想春秋战国，那是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各国诸侯斗智斗勇，英雄与美人上演传奇。风云跌宕的历史已被烟雨荡涤，彻底消失，还有什么可以永恒？突然，有风吹来。我异想天开，这会不会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风。风在大地上终日流转，在时光里不停穿行，生生不息，它一定会携带曾经的痕迹和记忆。我相信风是有情感的，有灵魂的。
　　 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砖，我仔细端详，砖呈青色，斑斑驳驳，每一个缝隙填满的都是苍凉和孤独。这是一块有质感有内涵的砖，凝聚着岁月的伤痕，虽破败不堪，却不失浑厚蕴藉之美。它曾经为谁遮风挡雨过，沾染过谁家的烟火气息；它也许经历过烽烟与战火，聆听过厮杀与呐喊，上面的斑点是它的泪吗？它的经历一定非比寻常。握紧碎砖，我仿佛聆听到历史的浩叹。
　　 我久久站立，任阳光的光芒逐渐黯淡，任秋风凉凉爬满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