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孤独的母亲(散文)
春节将至,年味渐浓。沿途,不时传出鞭炮声,乡下的习俗,过年宰鸡杀猪贴春联都会放一阵子炮。天,阴着,似要下雨;我,偕妻驶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却晴空万里。
近两小时的车程,到了村口。村子很静,没有鸡鸣犬吠声。脚下的柏油路,被雨水洗刷得越发乌黑光洁。远处,那熟悉的山,被缕缕云雾缠绕而添几分神秘。手里提了点东西,正愁没带伞。哪知母亲早已候在路旁,穿着厚厚的棉衣,戴了顶棕色毛线六角帽御寒,一截乌发露在外面,发根全是白的。见到我,她手舞两把撑开的雨伞,憨笑着跑过来,佝偻的身躯努力前倾,脚下的速度却提不上来。
一小段泥泞路,便到了家门口。禾堂坪没有围栏,前方一排万年青扎根石缝,长得枝繁叶茂,形成一道绿色的墙。屋檐下,几块水泥瓦和几个大瓷盘摆成一条线,我以为是母亲喂了鸡还来不及收拾,欲弯腰捡起。母亲止住,说:“这是我用来接雨水的,防止泥水四溅。”我移开瓷盘,果然水泥受屋檐水侵蚀已溃烂,泥土已冒头。才想起旧木屋已好多年没修缮了,木板都已风化变黑,鼓出根根木纹筋。
家里没有贴对联,总觉得缺了点年的喜庆味。进中堂,把东西置桌上。桌是爷爷留下的,梨木做的,原还有两把精美的太师椅,破四旧时雕版上的镀金图案被铲去了。记得儿时,每逢过年,父亲就在这张桌上为乡邻写大红对子,我则帮忙磨墨。没有砚盘,就用半边粗瓷瓦罐。父亲读过书,写得手好字,可惜那时我不懂书法欣赏,最佩服的是父亲裁纸不用刀,将纸对折几次,然后魔术般唰唰几下把一张大红纸整齐地撕开,写横披的那几张被裁成菱形排成一行,特别漂亮。正当我沉浸在过去那浓浓的墨香时,母亲喊我吃饭了。忽抬头,父亲已挂在墙上,旁边放了几束鲜花,这是母亲怕他寂寞,上山亲手摘的。父亲离开我们十几年了,旧照片上蒙了层尘,眼睛有些浑浊。我用手抚摸了下他的脸,如同儿时他那双大手拂我的小脸一样和蔼亲切。
饭菜早准备好了,母亲昨夜接到我回家的电话,高兴得一夜没睡,天还没亮,就开始做饭菜,四荤两素一汤。厨艺不能说精,都是母亲亲手做的。母亲是过惯了苦日子的,只有过年才会多炒几个菜,平时很节俭,一碗菜吃几天都舍不得倒掉。在我家,看到妻子大盘大碗地倒掉剩饭菜,心就痛。不知是天气冷,还是上了年纪,她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饭团掉到桌上,又用三个手指抓起塞进嘴里。母亲的牙早坏了,咀嚼时,干瘪的嘴角上几条深深的皱纹在不停扭曲蠕动。我很久没这么仔细打量母亲了。她,真的老了。
饭后,母亲问:“你俩喜欢吃什么水果?”
妻说:“我们不吃水果,您休息会。”
母亲还是那个老习惯,有什么好吃的,总是留着,盼着儿女回家。她从柜子里翻出两个红柚,熟练地剥开递过来,“阳儿,你喜欢吃柚子,柚子吃了降血压。”接着又从柜里拿出些山竹,说:“这都是丫头妹(我姨妈)送来的,前两天她来了一趟,想接我去安江过年。”然后拿出一个端详了会儿,眼神有些茫然,显然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该怎么吃。
天气冷,我们进房烤火,聊起了家常。
“妈,今天我来接您去黔城,我们提前团年,过两天就去永州看两小宝。”父亲去世后,我就没陪母亲过过年,觉得愧疚,又接了句:“宝宝还小,晕车,不肯过来。明年我回家来陪您过年。”
母亲最喜欢重孙了,常说,她命比我父亲好,能见到重孙宝宝。可她就是犟,不肯跟我去黔城。说:“我怕冷,哪也不想去。吃的用的,你们都给我买来了,今年就在家过个清静的年。”
原因我知道:母亲体衰多病,天天在吃药,她认为新年带着药去别人家添晦气。娘本是直性子,肚里藏不住半点心思。每遇伤心事,未曾开口先落泪。小时,我们犯了错,她想教训我,我不肯坐以待毙,就跑。她在后面边追边骂,追不上,打不着,反把自己气哭了。前些年,她与我说过,村里一老头对她有哪个意思,一个人孤单,两个人也有个照应,但又觉得对不起去世的父亲。我不置可否,家里其他人反对,后来这事就没有了下文。十多年来,孤身一人在乡下,怕我们担忧,倒学会了隐忍。上次我在电话里问候她,要她保重身体。她笑嘻嘻地说,我好着呢,不用你们操心。其实,她当时就在乡卫生院住院,独自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后来被我知道了,她是冬天去村部给别人包柑橘,受了冻生了病,又舍不得花钱去治,在家里拖,直到熬不住了,才独自去乡卫生院。
我责怪她:“这么大年纪了,不要想着去挣钱,是不是生活费不够?”
她嘿嘿一声笑:“那里人多,我是想去找个人说说话。”
“妈,我与妻退了休,要去永州陪读,假期才回黔城,您就跟我们一起去吧?”母亲老了,独自在乡下,生活会越来越艰难,我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
母亲问:“你们几时退休?”
“我明年退,妻晚一年。”
“去吧,好好培养两宝宝,他们有更精彩世界。若那时我活还在世上,你们就把我送到乡里的养老院,每月按时交费就行,有时间就多来看我几次。”
我忽觉鼻子一阵酸,转身抹双眼。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朝菜园子走去。母亲信奉多子多福,养育了我们兄妹五人,吃尽了苦。老了,却活在孤寂的世界里,没一个儿女在身边,形影相吊拐作伴。自个儿说话自个儿听,自个儿流泪自个儿笑。这些年,我们做儿女的仅是满足了她最基本的物质生活需求,没有谁为她煮过一顿饭,涮过一次碗,尽过一天孝。事,她一个人扛;路,她一个人走;坎,她一个人过。
我家菜园子在屋左侧。推开园门,母亲种有萝卜、白菜、大蒜和青菜,几只母鸡正在啄食白菜,糟蹋母亲的劳动成果。我正纳闷,旁边的叔娘告诉我,你媳妇好洁,讨厌鸡鸭满地拉屎,你妈就把它们关进了菜园子。
菜园上方是一片树林,原是鸟类的天堂。燕和白鹭去了南方,还没回。几只入不了水墨丹青的老麻雀似曾相识,站在小树上,伸长脖子,喳喳地叫着讨好我。我一直讨厌麻雀形陋声噪,无鸿鹄之志,只在矮树屋檐间扑腾。不知怎的,今天倒觉得它可亲可敬,因它极像村子里守巢的老人,不嫌弃这方贫瘠的土地,舍不得离巢远飞。
转了一圈,回屋。妻与母还在聊着家常,我则把家里的每处插座和线路仔细地查了一遍。母亲上年纪了,不能上山打柴,煮饭烧水烤火全用电,我怕线路老化出什么意外。
下午,我与妻回黔城,母亲坚持要送上车,站在路边,久久不肯离去。看着近八旬的老母,手拄拐杖,立在雨中那鸵鸟般的身影与不舍的眼神,我泪如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