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5年夏，广西梧州市是全国最重的洪灾区。刚巧我就是梧州市人。虽然本人不像新闻报道中的抗洪英雄那么轰轰烈烈，但作为一个普通市民，这几天还是记下了一些与自己有关的抗洪片断。留作记念。
　　 仿佛是为了报复两年的干旱，雨肆意地下，虽然还算不上大暴，但它不停，几乎二十四小时，天都是黑沉沉的。一夜之间，讯情变得严峻起来。昨天下班时注意看了看河边的菜地，还有一米左右的高度，心里默默地祝祷：够了，不要再上了，小满的河是最美的，千万别变得凶神恶煞。然而今早上班再看，菜地已一片汪洋。
　　 回到工厂，通过下水道漫入工业区的水，只差一米多就上路面了。据说路面的水位标高是24米，而讯情报告说：水的上涨速度是每小时十三厘米。照这速度计算，不到十个小时，洪水就得进厂。我对工人们说：“做好搬物资拆机器的准备吧，看来是支持不住了。”工人们说“再生产一个上午罢，说不定下午涨得慢呢。”
　　 我每隔一小时就打一次讯情热线，到中午，上涨速度是十六厘米了。吃完午饭，我说：“不要再抱幻想，马上停产，搬。”全厂工人再没异议，男的拆电机，女的搬材料，立时忙碌起来。
　　 此时全市最大的房地产公司打电话给我：“你做的秀湾楼盘副模型必须要拆搬，你不会推辞吧？”
　　 我说：“我只能负责拆，但不能负责搬了。”
　　 “行，不用你搬，但你帮把主模型也拆了行不？”
　　 我说：“主模型不是我做的啊，你不能通知长雄公司拆吗？”
　　 对方说：“那家伙，趁水打劫呀。”
　　 我明白了，一口应承下来：“我帮你拆。但你必须明确告诉我，这工作得付钱。付多少，我不和你讲价，做了再说。”对方说：“爽，就这样定。”
　　 那主模型价值二十多万，被水泡过，就废了。这时候真不应该先讲价。但我答应之后，压力就来了，人力问题同样严重。按以往的经验，抢洪时，谁都难抽空。这拆模型的活，不是随便找几个民工就能做的。也不能在厂里抽工人出去，怎办呢？须要有两到三个女的，两个男的。适合做这工作的朋友，一个个在脑海里翻过。
　　 曾跟我一起做模型的MM筠，去广州了，不知回来没？正想着，筠就来电话了：“李子，我回来了，还把燕和雁带回来了。今晚有空不，一起吃饭？”
　　 “哈，正想着你。先别说吃饭，你和她们一起到秀湾售楼部，把主、副模型的房屋都拆了。模型的木架我另叫两个GG去拆。”“行，即去。”
　　 我给下了岗的好友常愉电话：“手边有没有事做，过来帮我。”常愉说：“我正在帮人家拆装修。”
　　 “什么时候能完。”
　　 “一个钟吧。”
　　 “好，完了之后你到秀湾售楼部，带工具。”
　　 “好。”那些哥们姐们真没得说，什么价钱都没讲，就应承我了。
　　 主副楼台盘模型有十米长，三米宽，五百多座精致的房屋模型，把它们拆下来而不能损坏，这工作非MM们莫属。我拥抱了半年多不见的燕和雁：“真不好意思，一回来，就要你们帮做工。”她们说：“谁跟谁呀，如何做，说吧。”待教会了她们如何操作之后，常愉就来了，还带来了帮手。拆架子是很辛苦的工作，要钻到架子底下，把每一段的连接螺丝先拧下来，他们只能像修汽车底盘一样，仰面躺着，在只有五十公分高的空间里艰难地操作。
　　 售楼部对着隔街对面的防洪堤。还有一米多，河水将漫过堤面。水文预报，这场洪水漫过堤面是必然的了。然而更担心的，是这混凝土墙的堤万一……政府已经动员堤边的居民紧急疏散，所有商铺也都紧张地搬东西。从内街里，已经能看见高过堤面的船桅。也就是说，船能在高于里街几米的空中走了。这个崩堤的万一随时都会发生。我对三个MM说：“你们做完就走，我等下还要回厂，如果厂里抗洪完成得早，我再呼你们吃晚饭。”多一个人离开危险地带，就放下多一点的心。于是，她们走了。
　　 虽然惦记着厂里的防洪，但我不能不在这陪着常愉和他的伙伴。直到六点。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来视察，说：“李子，算你够义气，肯帮这个忙。”我说：“不谈义气，抗完洪后，你发我的工人工资就行。”他说一定一定。我也权且信一次罢，如果这小小的工人工资都不兑现，这朋友也不做了。
　　 回到厂里，工人们已基本搬完了。我心里的滋味不是满意，而是感动。以前很时兴讲“领导在不在场都一个样”，这批工人做到了。我从没有给他们说政治和金钱的承诺，也没有交代须要如何做。我只和他们吃一样的午饭，有事没事跟他们胡扯，在工厂危难的时候，他们没有喊一个苦字。我检查了一遍，未做的再辛苦些做完它，有些该处理的废物，趁洪水让它们走吧。当大家一起坐近附近的大排档吃晚饭的时候，男的女的，全变成了蓬头垢面的邋遢鬼，想视而笑。
　　 饭桌上，我问，有哪个职工家里要搬洪水的，大家去帮他。居然没有，这就轻松了。吃完，我说还要回厂再看看，让他们先走，可是也有三两个一起跟来。我说不用你们了啊，你们回家吧。他们却说：“我有点私人事要做做。”既然这样，就不能赶了。然而回到厂里，当看到有些东西忘了搬的，二话不说，就又做开了。到把最后一个工人赶回家，厂门口已是齐膝的水了。
　　 我和留守的工人白卫吸烟聊天，说些注意水位到电闸距离的事。对面一家很大的电池厂老板过来说：“你们搬好了？”白卫说：“搬好了。”
　　 那老板苦着脸说：“你们的工人好，我厂的工人，给四十元加班费也不肯搬，请民工也请不到。”
　　 白卫跟他说笑：“你平时刻薄工人了吧，怎么会不肯搬。”
　　 那老板一脸的哭丧：“我怎么刻薄了啊……”
　　 我和他不熟，不好说什么，但我知道，工人如果不热爱自己的工厂，多半不是工人的问题。我说：“快点出去请人吧，别再浪费时间啦。”看着他拖泥带水地离开，心里不免感慨：这老板据说千百万家财，怎么到危难时没人相帮呢？
　　 回家的路上，我看着变得茫茫然的鸳鸯河，已经能想象出还有多少人为它的发怒而奔忙了。我这里只是小小的抗洪，更大的呢？公共汽车上的广播说：“预计明天洪峰26米……”刚建好的防洪堤设计是防25米，不免苦笑。这堤，有不如没有。想起工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儿：才上任做了几个月厂长，眼看有点起色，又碰上这百年一遇的洪水……
　　
　　 二
　　 虽然睡得晚，今日还是起个早。
　　 6点50分，河东防洪堤终于被洪水漫顶。不难想象，当江水越过堤坝流入六米高差的内街时，将是十里长堤十里瀑的壮观。按我以往的心性，必定千方百计去看一看。虽然是灾害，但也是难得的一遇。然而心里惦记着工厂，总觉得还有什么事儿放不下，于是收敛好奇之心，先回厂里。
　　 那个小小的工业区，已陷入了一片汪洋之中。但因厂与公路的高处接近，我还能喊着与守厂的工人白卫对话。“卫，有什么意外没？”“没有。送点吃的喝的过来，还有烟。”我笑了，这家伙昨夜记不起要留点烟了。
　　 白卫的家离厂很近，平时，几十步就到了。如今一水相隔，便咫尺天涯。除非他游泳过去。但那混浊的水，任谁也不会跳下去过瘾。我叫他等着，便去市集买东西。洪水时节，有人破财有人发达，生意最好的，当是卖副食品的了。走了几家“士多”，速食面竟然脱销。好不容易扫了几包“康师傅”，带了两大瓶矿泉水，还有香烟、蚊香，大大一包，便租了个小船绕道划近了厂。白卫在厂房顶吊条绳下来，说能支持一阵子了。我给了些钱，说以后你权宜行事罢。我不可能每天花几十元租船给你买东西的了。白卫笑着说：“昨晚是突发情况，真的饿了一晚。以后不会啦。”
　　 我让小船绕了厂房一圈，要去看看电箱，果然，再不来，电箱就被浸了。我让小船停下，要拆了电表。船家说：“等你拆表要等多久啊，那边有很多人等着用船呢。”我笑笑说：“你不用绕弯儿，无非是要加钱罢了，我理解，也会加给你的。停下来吧。”
　　 有小船的人，利用洪水上街时节挣点钱，这营生我很小的时候就做过。即使是十年前，那场震动了国务院总理的大洪水，我所有的生意都断了，我还马上买了一条小船，再做了一次。非常时期的苦力要挣多一点，不可非议。可恨的是那些坐地起价的商人，把吃的用的喝的必须品，胡乱地抬高了物价。
　　 把厂里的电源切断，心便完全放下来了。里面浸得怎么样，也只好听天由命。连防讯指挥部也说不准水会涨到何方，前天预报二十四米，昨天预报二十五米，昨晚预报二十六米，到半夜已预报二十六米半了。一旦达到二十六米半，连我住的河西区也保不住，十年前的“灭顶之灾”将会重现。
　　 果然，市政府宣布封锁河西大堤路段。动员河西区的低水位居民立即搬迁以防万一。虽然由于河东漫堤，洪水的上涨速度有所减缓，但仍以每小时七、八厘米的速度上升。下午三点，水位是二十六点一
　　 三，如果仍按这速度上涨，今夜，将是更长的河堤形成更长的瀑布。虽天有不测之风云，这也比决堤好多了。
　　 没事可干了，除了子弟兵在堤坝上垒土搬沙外。更多的讯情，只能通过电视去获得。
　　 回家前，忽然想起了在广州打工回来探亲的两个MM，于是打电话，约齐一起吃个午饭。我说：“你们也曾抗了洪呢。”她们笑我胡扯，我正式说：“抗洪不一定只是在堤上与水搏斗的，抢出了国家财产，人民财产，也算抗洪。”
　　 人的能力有大小，天灾面前，不讲价钱地尽力就是了。
　　
　　 三
　　 2005年6月22日6点50分，可能是一个值得记住的时刻。洪水轻松地越过标高25.5米的河东防洪堤，形成了宽达数里的瀑布奇观。同时，梧州军民，打响了誓死保卫河西的战役。
　　 1994年的洪水，令这城市的人民永志难忘。今年的洪水，比当年来得更迅猛更凶狠。预计洪峰将超出河西防洪堤的设计防御能力0.3米的高差。这小小的高差，足可以让河西变成一片汪洋。堤面上有一道防浪墙，也就是我们平时凭堤看河的栏杆。这场战役，就是抢在洪峰之前，于防浪墙的后面，堆起一道一米高、十多公里长的堤上之堤。
　　 两个团的野战部队，塔山英雄团和白台山英雄团，每次梧州洪水来临之际，都可见到他们的旗帜。还有大学生的志愿者们，来自各条战线的工人，市民，能征集到的工程车辆二百多台。一天一夜之间，要打造一条保住亿万人民财产的土堤，这是一条用血肉之躯和汗水筑就的堤。因为通往西堤的道路封锁了，老百姓只能从电视里看到这场没有硝烟，只有雨水的战斗。
　　 23日0点，是水位超过26.5米的时刻。但入水的警报没有响起来。23日12点，洪峰26.75米，入水的警报也没有响起来。一个奇迹诞生了，梧州市军民，击退了洪魔入侵河西的企图。23日13点开始，洪水的上涨势头止住了，而且每小时一公分地缓慢后退。虽然按以往的经验，反复还很难免，但只要防洪堤不崩溃，洪水将不可越过能抵御更高水位的新堤顶。
　　 离西江北岸二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座山，山之阴就是繁荣的河西城区。我从一条小路从山阴登上了山顶，翻过了山之阳，便看到了宽阔的大江，看到了郊外只在水中冒出树梢的田野，看到已没有了桥拱，只有一条直线的大桥。近处，就是那道一昼夜间，战士们用手和肩，垒起来的土堤。这条白色沙包垒起的、绵亘十多公里的堤，档住了广袤得如海的洪水。
　　 黄昏，没有夕阳，只有小雨。大江茫茫然，收敛了如疯如狂的肆虐之态。堤上静悄悄，只有少许的人在巡逻。谁能想象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