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老家，转眼已经四十年了。
　　 四十年来，偶尔回家，发现把我养育成少年的那个小村庄，紧跟着县城北外环周围的那些片区，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
　　 家乡的小水坝，比原来扩容了两倍多，又大又深，湛蓝的清水，平静如镜；坝沿儿上的庄稼地，已变成了钢结构工业厂房；大路湾，比原来似乎缩小了不少，岸边上的菜园子，早已被养殖场取代；村里家家户户的草胚屋、土打墙、木门楼，也都变成了四合院式砖混大瓦房；晴日尘灰爆土、雨天泥泞难行的老土路、旧胡同，也全都铺成了灰水泥、黑沥青硬化通道……从哪个角度看，都很难找到记忆中那个贫瘠的乡村模样了！
　　 寻遍全村，唯一不变的，是村头那口老井。
　　 老井，从我记事起，就翻着莲花似的水波，往上冒。不管白天多少人去挑水，第二天早上，定准会生发出离顶面仅半尺多的新井水：清澈、透亮、甘甜。据老人们说，那眼井，是祖宗们请了风水先生进行堪舆查勘，才打出来的。井底的泉眼，通着南海，自从打成以后，再没干涸过，就像守城的士兵坚守阵地一样，在那儿尽职尽责地供养着全村人家。
　　 “春雨贵如油”，儿时的春日，万物生发之际，总是伴随着干旱缺水。粮食和蔬菜的种植，就连小水坝和大路湾的存水也不够用。人们只能到老井里去挑水种地。
　　 天不明，就听到“吱扭吱扭”的扁担钩子摩擦水桶把手的声音。那声音，很有节奏地从老井台到庄稼地。各家劳力步幅和水桶大小的不同，就生出不同的音调来，构成了一曲神奇的音乐，伴随着鸟鸣和春风，从拂晓到黎明，从日出到日落，天然形成一副韵律优美的乐章，在村庄和田野间回荡……
　　 得到井水滋润的地瓜苗，不几天就扎根、生芽、长叶，藤蔓顺着地瓜岭，很快伸展开去，茂密地覆盖了各种大小的地块，绿油油的田野，便充满了生机和希望。小麦种植面积尽管少，返青水是少不了的，否则会影响分蘖、灌浆、结穗。生产队里便组织骡马，用地排车装个黑色橡胶皮囊，到老井灌满水，一车一车地拉到麦田，大人们再用水桶，从地头提到田埂，进行精准灌溉。浇到井水的麦苗，在暖阳普照下，迅速返青、拔节。春夏之交，风调雨顺，麦收时节，就有个颗粒饱满的好收成。
　　 那眼老井，在靠天吃饭的农耕时代，对我们祖祖辈辈的庄户人，是立过汗马功劳的。它不仅供全村人喝水、种地、浇菜。还把村庄邻里人家紧密团结在一起，同饮一井水的感情，不亚于“一个锅里摸勺子”的一家人。
　　 那年代，谁家大人有病情或伤情，指派孩子挑俩空桶去井上，一定会遇到邻身百家的大人帮着汲水，并且替孩子把水送回家，直至灌满水缸，还要嘘寒问暖，家里困难，一帮到底。大旱之年，甚至邻村的人家也来挑水救急，从未见到大人们为此吹胡子瞪眼。宽厚和仁爱，就随着那眼井水，传播到四村八庄。
　　 记得有一年，大旱，邻村的井都干涸了，我们村那口神奇的老井，却一直没停止泉水，但也攒不够大家挑水喝，于是，我们村就主动安排一个胆大的儿童，用麻绳绑住身子递下井去，拿个瓢往桶里舀水，提上来后，再匀给急需的人家，不管认识不认识，不管前庄还是后村，都能分上一瓢半桶的，救急。后来，大人们到邻村常旺铺赶集，一听说是我们村的，根本不用讨价还价，对方总会大大方方地让出一些来，以示对我们村老少爷们的尊重和感激。我想，这必是老井结下的善缘！谁不记得上辈人家的那份好呢？
　　 屋后的二叔，孩子多，家庭累，三爷爷年纪大些，二婶家务活就重了。二叔心痛二婶，每天早上，天不明，睡梦中就能听到，后屋二叔挑水的声音。他挑着水走路总是很快，几乎一路小跑，“咕咚咕咚”地震天响，两个桶虽然前后晃动，水却总洒不出来，这是二叔挑水一绝，一般人没那水平。二叔大清早把水缸填满，一家人还在梦乡里，待二婶起来，舀水做饭时，院子也被二叔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原来，二叔挑水快，也是为了早点回家，帮着二婶多干点家务活！这样，一家人，就在二叔二婶的勤快和相互体贴中，幸福地过着平淡日子。
　　 村头，住在老井边上的大牛叔，十八九岁，已是虎背熊腰，身强体壮，生得浓眉大眼，沉着稳重，俨然长成个男子汉了。村里的二妮，十六七岁，也已出落得花枝招展，眉清目秀，直腰扮相的。二人早已顾盼生情，暗自相恋。春秋冬夏，清晨傍晚，井台挑水的“吱扭”声，时常把她们联系在一起，一个挑水，另一个必同时出现在井台上。
　　 秋冬时节，天气骤凉，老井口上冒出一团团的白雾，时浓时淡，虚无缥缈，这对少男少女，老井边上，有说有笑，舞绳弄杖，汲水挑担，恰似仙境一般。日子久了，家里长辈知道后，因同姓差辈，全村又没有先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百年前，还是一家人呢，怎能冒然成亲？于是两家家长，坚决反对。四十年前的农村，人们的思想封建，观念陈旧、落后、顽固，给这对少男少女增添了无限烦恼。
　　 这日，天还没明，屋后二叔又早起，去老井挑担汲水，快到井边时，只听得“咕咚”一声，隐约有身影一闪，好似有人落井一般。于是，二叔大呼小叫：“有人掉到井里了……”惊骇失态，不出人声！
　　 只见大牛从家里，破门而出，迅速蹿到井台，拿绳子伸到井里，不一会就提溜出一个人来。天已洒明，惊醒的四邻八舍，聚到井边看时，方知是村里头的二妮，投井殉情，自杀明志。
　　 这一来，在二叔的亲眼见证下，一番叙说，添油加醋，吓得两家主人呼天唤地，没得商量，迅速答应了两个年轻人的诉求。于是，很快定亲、送日子，不出半年，便结婚成家，成为有史以来，当庄结对成亲的首例好事。自那以后，凡是自由恋爱，就顺理成章，再无遮拦。全村人喜气洋洋，顺其自然，和和美美，繁衍生息，几十年来倒也兴旺发达。
　　 后来，解密，那早晨的老井救人，根本是大牛叔自导自演的一曲“周瑜打黄盖”的戏码。“咕咚”一声，也是石头落井而已。这时，双方的家长早已作古，而老井和老井边的后人们，却也和谐共生，浑然天成，自在幸福。
　　 如今，自来水通到家家户户，方便实用，老井的功能渐有减退之意。可那清澈的水面，依然倒映着缕缕炊烟，伴着鸟鸣和风声，仍然展现着那丝永不凋谢的乡村美景。
　　 最近，回家听说，邻村有人还是来老井打水。据传，我村近几年通过高考、参军等各种渠道，出了不少名人，有做京官的、有成大款的；有网络达人、有慈善明星。都说是那口老井，水甘情浓，神奇灵验，营养丰富，福佑子孙。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引得大家前来取水许愿，好不热闹。
　　 村里有好事者，年轻心活，提议锁井收费，也好给村里增加块收入，为老人们增加点福利。此话传开，却引来老人们一派齐声反对。
　　 她们都说，此井是祖上恩惠，理该广布四乡，才能福佑子孙。倘逐利经营，必违祖上意愿，就灵光不显了！
　　 仔细想来，老人所言，尽是道理。宽厚仁爱，本是乡邻美德，美德相传，自然福佑子孙，惠及后代。但愿老井精神，广布四野，传及万代。让这一方热土养育这一方乡邻，使得人才辈出，国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