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的桃花开得特别艳，俏润枝头。
　　 渡河忙起来，黛云、黛兰两姐妹由雪姨领着渡了河，这一走，两姐妹再也没有重回家乡。这一年，她们十六岁。
　　 在吉祥班，两姐妹一个青衣，一个花旦，练功、排唱。四季花儿芬芳，青葱岁月绵长。
　　 一天，雪姨领着一个腼腆、清秀的少年进来，他叫少泊，扮小生，虚岁十九。
　　 春来秋去，雪融花飞，吉祥班漂泊江湖，辗转南北，长江之畔，长城内外，在那烽火连天的岁月，他们的足迹踏遍山山水水，点点镌刻着时光的印记。
　　 光阴荏苒，两姐妹更美丽了，而妹妹黛兰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貌美如花。
　　 她们的最爱，是散场后，一起跑去后巷，吃一碗香甜的豆腐花，那时的青春，展现着春天的勃勃生机。
　　 那天，少泊请两姐妹吃豆腐花，围着小桌的三人，沉默地吃着豆腐花。
　　 吃着，吃着，黛云用胳膊肘轻轻捣了捣黛兰，压低了声音，耳语：“瞧，那小少爷又在看你呢。”
　　 黛兰下意识地回头朝身后看了看，一个瘦削的、单薄的，着驼色长衫的身影，那是殷家的三少爷，有些桀骜，喜欢看她的戏，每一场都不会错过。散了场，也会跟着她一段时间。因为这样，没少挨家里老爷子的板子。
　　 黛兰他们在这座城市唱的时间也是最久的，因为场场火爆，老板倒想留下不走了。
　　 对于这样的人，黛兰不知道怎么应付，只是装着不知，日子久了，自然会淡去那一份痴。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埋头默默吃着的少泊，低声道：“别看了，吃吧。”
　　
　　 生活安顿下来，这座北方城市成了她们的第二故乡。
　　 姐妹俩攒了一些钱，准备搬离吉祥班宿舍，虽然只是两间并不宽敞的屋子，但姐妹俩说不出的惊喜与快乐。
　　 那就是一个家了，不是吗？
　　 搬家那天，黛云有戏要开演，黛兰只好一个人搬家。好在，两人东漂西泊多年，除了衣服，也没有几件值钱的物件。
　　 宿舍离新家转两条街，黛兰提起木箱准备着先搬它。
　　 拐过一条巷子，遇到少泊。
　　 少泊从她手中拿过木箱，腼腆地说：“让我来吧，这木箱子沉。”
　　 “师兄，你还要上台，还是我来吧。”黛兰的脸红了红，想夺过箱子，少泊转身挡住了。
　　 “这会子没有，晚上才上台。我来帮着搬家吧，他们都有事，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干重活。”
　　 “哪呢，乡下的，做惯了活。”口中说着，可手没有再去夺箱子，只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少泊的步伐。
　　 一路上，聊着那些乡下的往事。
　　 有少泊的帮助，很快地搬完了家。黛兰在新屋里想烧壶水，沏杯茶，表示谢意。可屋子凌乱，找不着壶，更不见杯。
　　 “不用，我走了。”少泊憨憨地笑道。
　　 欲走，黛兰想喊住，在门框那儿，少泊的青布褂儿被土钉狠狠地剐了一下，“刺啦”一声，撕下了一大片。
　　 “师兄，我这儿有线。”她忙急忙慌地翻箱倒柜找线头。
　　 少泊想拒绝，可看着那抹瘦削身影着急慌乱地寻找着，他于心不忍。
　　 那件补过的青布小褂，他再没舍得穿。
　　
　　 生活没有一帆风顺。日日渐红的黛兰很快惹来了麻烦，一位姓沈的副官成了她的戏迷。
　　 沈副官开始追求、纠缠、恫吓、斥骂、威胁，黛兰极力摆脱着对方。
　　 没想到，沈副官对于黛兰的明确态度，恼羞成怒，在那天夜里实施了他的报复。
　　 那夜，月凉如水，皎洁明亮，街角昏暗的灯忽闪着，下戏的黛云、黛兰和少泊一路有说有笑地聊着。
　　 “师兄看过梅兰芳的演出吗？”黛兰问。
　　 “只看过一回，那是名角。”少泊憨笑着作答。
　　 黛兰笑道：“我倒是看过一回，不过不是在戏台上——”
　　 “这是怎么回事？”少泊微笑着问。
　　 “那是……”
　　 黛兰正要说，巷子里，出现了沈副官，右手举着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黛兰。少泊很快地注意到了。
　　 “砰！砰！砰！”三声枪响，少泊挺身挡在了黛兰身前，子弹呼啸着洞穿了他的身体，他应声倒下。
　　 “师兄！！！”
　　 沈副官闪出了巷口，收回枪，压了压帽檐，走进巷子深处。
　　
　　 人生的劫难，避无可避，没有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
　　 少泊命大，子弹没有打到他身体的要害部位，救助也及时，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沈副官的暂时消失，也解了黛兰的围。她在少泊住院期间精心地陪护着。
　　 他们想走到一起。
　　 如果没有……他们一定会走到一起的。
　　 可是——
　　 那天夜里，黛兰一觉睡醒，看到灯下依旧在忙碌的黛云。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呢？”
　　 “嗯，再纳几针就睡。”
　　 黛兰瞅了一眼鞋样，像男人穿的。
　　 “你这在哪学的纳鞋呢？”
　　 “小时候看娘做鞋，看着看着就会了。”
　　 “给谁的？看着鞋样大。”黛兰问，忽然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太好的感觉，心跳莫名的加速，她不想知道答案，可是，她又好奇着答案。
　　 “嗯，给——少泊师兄的……”
　　 黛兰脑袋轰的一下。是啊，她们两姐妹朝夕和少泊师兄相处，暗生情愫，再正常不过了。
　　 那夜，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黛兰知道了姐姐黛云的心意，她开始渐渐地疏远少泊。
　　 再后来，黛兰嫁给了殷家的三少爷，离开了吉祥班，不再唱戏。
　　 不久，抗日战争爆发，黛兰一家回了乡下的故园，从此，杳无音信。
　　
　　 直到新中国成立后，黛兰回了城市，才知吉祥班早就散了。
　　 在一个新成立的剧团，黛兰见到了早已是团长的黛云。
　　 问起了少泊师兄，黛云叹息道：“你走后，那个沈副官又出现了。抗战时，做了伪军头目，坏事做尽。还到处在找你。师兄他仁厚，想解决了这个人，买了一把枪——杀了他。可师兄他也没活成。”
　　 黛兰唏嘘不已，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
　　 “我以为你们在一起了……”黛兰哽咽道。
　　 “整理他遗物时，发现了这个——”黛云递给黛兰一件叠好的她曾补过的那件青布小褂，和一张皱巴巴的发黄的她的小照。
　　 黛兰热泪盈眶……
　　
　　 暮年的奶奶总爱说这件往事，每每说起都泣不成声……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奶奶她会如何选择呢？
　　 我常常这样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