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流浪狗发财(小说)
一
北方城郊田家村,中秋季节,凌晨,天蒙蒙亮,一切都笼罩在雾气里。凉风袭来,杨柳枝条瑟瑟发抖,枯黄的叶子又有几片随之旋转飘落。地里的秋粮都收割完了,小麦刚刚钻出地面,每个麦芽心里面都顶着一个晶莹的露珠。
一对喜鹊在一棵高大的杨树上跳跃,迎着晨曦喳喳欢叫,偶尔沾着露水轻轻梳理一下自己的羽毛。树下一片断壁残垣,破石烂瓦之间形成一个尚可遮风挡雨的破洞。此时通体黄色的流浪狗发财正卧在洞里,下巴枕着一只脏兮兮的兔娃娃玩具,闭着眼,激动地眼里向外流淌的泪水,泪水已经打湿了狗脸和兔身,微张着嘴里发出嘤嘤欢愉地轻吠声,身子微微抖动,尾巴轻摇,此时,已经发烧三天,没吃没喝的发财正在梦里与分别一年多的爷爷相会。突然,爷爷的脸仿佛又变成了一张鲜红巨大圆圈和圈内鲜红的“拆”字,接着又变成黑洞洞的网兜,向发财狞笑着逼过来……
树上的喜鹊又喳喳叫了两声,发财惊醒了,它的眼皮猛地抖了一下,但是眼睛并没有睁开,泪水却止慢慢地住了。它不愿意睁开眼,是因为它明白闭着的眼里它能看到了亲爱的爷爷和他的顽皮的小孙子强强,而一但睁开眼,又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他们。在梦里,爷爷还是那样慈祥,他坐在小院葡萄架下的摇椅里,不停地挥着蒲扇,为孙子和发财赶着蚊虫。强强还是那么淘气,用一个小鱼竿在鱼缸鱼里钓鱼,见鱼儿老不上勾,没了耐心,干脆放下鱼缸用手去抓鱼,鱼尾在水面上猛地甩了一下,水花溅到了强强脸上、身上,强强咯咯地笑,发财也跟着笑。强强就过来抓发财,发财倒在地上翻转身子,强强轻轻地搔着发财的下巴,腋窝,肚皮……发财舒服的轻哼着……
发财努力睁开泪眼,爷爷不见了,巨大的网兜也不见了,眼眶边上满是眼屎。它没有急着去擦眼屎,而是慌忙用嘴巴去咬前腿内侧,一下,两下……一小撮带血的狗毛挂在发财的嘴边。这个季节蚊子虽然少了,但虱子始终是它的噩梦,一年四季如影相随。发财宽大的嘴巴怎么能捉到像沙粒般大小,还长着六条灵活的带倒钩脚的虱子呢?发财身上的毛这里缺一撮,那里少一块儿,有的是发财自己咬掉抓掉的,有的是在树上,石头上蹭掉的。皮肤上新伤压着旧伤,疙疙瘩瘩,血痕交错。在发财的心里,流血的痛都远胜过蚊子,虱子叮过的痒。“痒”是一种扯着心,连着肺的纠缠,是被万千虫子爬过心头的无奈。“痛”好忍,“痒”难当。发财又想起爷爷和强强给它热水澡的情景,无比惬意,无比舒畅,洗完用吹风机帮它吹干,然后爷爷戴上老花镜和强强一起伏在地上认真地扒拉开发财粗而短的毛,一点一点寻找虱子,虱子刚刚被水呛过,行动迟缓,被捉住的虱子被爷爷用指甲盖压死在一张白纸上,发出嘣嘣地脆响,殷红的血把纸片染出一个个小红点儿。发财的眼里浸满幸福的了泪珠,心想:“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狗狗,我要用我的一生守护我的主人。”
可是别人看不见的还有还有比“痒”更可怕的,那是时时刻刻笼罩在发财心头的沉重的“孤单”感。是那个鲜红色的,巨大的圆圈和圈圈里同样鲜红色的巨大的“拆”字,屠杀了它的幸福,是为了拆迁款临时搭建的石棉瓦棚顶的遮住的黑黑的甬道吞噬了它的幸福,是推土机,钩机轰鸣声砸碎了它的幸福!
二
当发财还是一只小奶狗的时侯,爷爷就把它带回了家,可能是爷爷一辈子穷怕了,给它取了个很俗气的名字叫做—发财。爸爸妈妈初次见到它,用手摸摸它的头,笑着嘟囔了一句“小土狗”,就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爸爸妈妈只关心自己还仅仅两岁多的孩子,又要每天上班,这也不能怪他们。有爷爷和强强整天陪伴发财,它已经很知足了。当然发财对家里的每一个亲人都是那么的爱护和亲热,只是爷爷和强强在发财心中更重要些。即便是租房做豆腐的外乡人老李,发财也每天能做到迎来送往。除非来了陌生人,发财才会轻吠几声,提醒家人注意,一但生人和主人交谈上了,发财就会摇动尾巴自觉地退回角落里。
小小的院落就是发财的整个天堂,青青的葡萄架遮着阴凉,光影斑驳下几条金鱼鼓着眼睛慢慢划水,自己的狗窝是爷爷用碎砖头磊就的,里面铺着软软的稻草。一日三餐虽然不是城里狗狗吃的美味营养的狗粮,有时哪怕只是些残羹冷炙,在发财眼里也都是美味佳肴,从不挑剔。爷爷家门口有一棵高大的白杨树,树上住着一对喜鹊,每天早上发财都听着喜鹊的喳喳声起床。除了早晚送走,迎接上下班的爸爸妈妈,其余时间都是和爷爷强强一起快乐的玩耍。发财很少到村里闲逛,白杨树就是它和外界的界限。快乐的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转眼一年多了,发财出落成了一条标准的土狗,体型不大,浑身土黄色的短毛,肚皮下面是稍浅的白色,两只耳朵支棱着,目光安静清澈。强强也长大了一岁,俗话说:“三岁的娃,狗都嫌”可是发财从没有在意过强强的胡闹和恶作剧,即便是揪耳朵,抠嘴巴,扯尾巴,发财也没从没有不高兴,也没发过脾气。有一次强强非得要把发财当马骑,发财哪里能够承受强强的体重,一人一狗同时摔在了地上,他们一个痛的哇哇哭,一个委屈的呜呜叫;有时发财会和强强一起看动画片,《猫和老鼠》是他俩个的最爱,看到可笑之处,他们一个咯咯笑,一个汪汪叫。强强把发财看做自己的伙伴,发财把小院的一切看做自己的天堂,发财一直用心地守着自己的天堂。
三
田家村原本是一个安逸恬静的小村落,不远就是日新月异的小县城。可就在三年前的秋天,整个村子突然沸腾了,村民们聚大声讨论着什么,兴奋地脸涨得通红,眼里闪着流光。爸爸妈妈脸上也有抑制不住的喜气,他们顾不上上班,很快召来了一伙人,砖石瓦块堆了半个院子,把原本没什么空档的院子硬是盖起个严严实实的简易房,只是葡萄架上方留了一个透气孔,透出一点微光,狗窝变成了房中窝,黑黢黢的院落显得阴暗潮湿,菜畦里七零八落的蔬菜也无精打采,这些发财觉得有些不自在。又过了十几天,来了一伙穿制服的人,用皮尺东量西量,在一个本本上记录着什么。临走在院在墙上用红漆画了这个大大的圈圈,在里面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拆”这个字颜色鲜红,比妈妈刚刚买回来的五花肉的红还要鲜艳,顺着红漆边缘流淌到白墙上的无数条像蚯蚓一样长长短短,弯弯曲曲的漆痕,多么像五花肉被切开流到肥膘上残存的血液呀。爸爸妈妈经常眉飞色舞地对着这个字叽叽喳喳议论半天,有时竟忘记了做饭,惹得强强闹了好几回。可爷爷走过来对着这个“拆”字时,却面色凝重,爷爷时常摸摸这里,看看那里,摇头叹气,眼里满是不舍和留恋。发财有时也会对着红圈圈看上几眼,它的心里想这样是真的五花肉就好了,就有飘香的红烧肉要端上桌了。发财哪里知道,这个大大的,鲜红的“拆”字,不仅改变了主人一家的人生轨迹,也改变了它的一生。
整个冬天,爸爸妈妈始终忙忙碌碌,张罗着看房,买房,装修新房,有时晚上很晚才能回家。做豆腐的老李早就搬走了,发财是不是还会想起这个爱絮叨的可爱老头儿。爸爸妈妈抑制不住买新房的兴奋,这种兴奋强烈感染者强强和发财,发财预感到要发生什么,高兴之余心中也会产生一丝不安。
春天来了,桃花开放的时节,发财家门口开来了一辆搬家公司的大卡车,下来几个棒小伙,把发财家桌椅板凳,锅碗瓢盆,衣服鞋帽等等一切打包统统装上了车,发财跟在人群里兴奋的摇动着尾巴,眼里光彩流转。等工人们收拾停当,整个屋子和院子变得空荡荡,显得更加阴气沉沉。只有石棉瓦缝隙里飞舞的灰尘变得更加活泼。等工人们都上了搬家公司的车,发财跟着强强和爷爷坐在了爸爸车的后排。发财以前也跟着家人坐过几次车去郊游,对这个屁股上有两个管子,一冒烟就能贴着地皮飞起来的家伙充满了好奇。发财坐在爷爷和强强之间,吐着舌头,抑制不住地兴奋。等挎着名牌包,头上包着防尘纱巾的妈妈一脚踏上爸爸的车的副座时候,她突然停住了。她看看车里抱着发财脖子的强强,又看看爷爷,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强强,把发财放到车下来,我们住的是楼房了,不能再养狗狗了。”话虽不多,确像炸雷一样,惊得爷爷和强强当时说不出话来。直到一头雾水的发财用舌头轻轻舔了舔强强的面颊,强强才醒悟过来,“哇”的一声大声哭了出来。强强执拗的抱着发财的脖子,哽咽地哭着说:“我不要新房子,我不要住楼房,我要和发财在一起……”发财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但是它感到了空气的紧张,它不停地用舌头舔强强面颊上的泪花,爷爷低头不语,爸爸轻声说:“要不……”“要不什么,你儿子马上上学,我还报了好几个补习班......”,妈妈抢白道。前面的搬家公司的车又在按喇叭了,一个带火星的烟头从驾驶室被弹了出来,划过一条弧线落在白杨树底下。爸爸无奈的走下车,一把夺下发财丢在地上,发财不知所措的嗷嗷直叫,强强一边往车下冲,一边撕心裂肺大声哭着:“我要发财,我不要新房子……”。爷爷紧紧抱住强强,眼泪顺着皱纹扭动着滑落下来。爸爸丢下几包方便面,几根火腿肠,给傻愣愣站在原地的发财,叹了口气,转身上车。两辆汽车一前一后慢慢使出混乱的村子。发财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对前面的车紧追不舍,嘴里急促的吠叫,好像在说:“等等我,还有我……”汽车拐了一个弯,后车窗开着,发财看见爷爷和强强正注视着自己,爷爷哽咽着说:“发财,看好家!”随即驶上了宽阔的柏油公路,车轮飞一般转动起来。发财累的张着大嘴喘气,汗水从鲜红的舌头上涔涔而下。转瞬,发财已经看不到两辆汽车的踪影,几次还险些被车辆撞到,它只好放慢了脚步,在从没有走过的陌生的路上向前小跑,偶尔抬起一条腿在树根上撒一点儿尿做一下标记。
汽车不停地从发财身边略过,一排排树木像身后退去,楼房渐渐地多了起来。发财不敢停留,大口的喘气使它几乎发不出吠叫,呜咽声短促而激烈,舌头脱在嘴外,像被风吹起的红布。突然发财停住了,前面出现了一个环岛,环岛有四个出口,发财围着环岛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它愣愣地看着不断进进出出环岛的车辆和行人,不知所措。犹豫了好一阵,发财突然掉头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嗅着自己的气味,眼里的神采渐渐活络起来。发财在想:“或许爸爸妈妈已经回到了家里,正焦急地等待着自己。”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发财回家的步伐更加轻快有力。
哪里有人在等自己呀!发财呆呆地站在白杨树下。此时天渐渐地黑下来,天空中竞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一阵凉风袭来,树上的喜鹊在树枝上摇晃了一下,轻叫几声,钻进了温暖的鸟窝。杨树还没长出叶子,倒是结了满树的树花,几只树花掉在发财身上,发财浑然不觉,依然雕像一般站在这里。发财已经进进出出几次了,把房间里的角落搜寻一个遍,确认家人没有回来;几次它都跑到了村口又折返回来,偶尔有汽车或者人声,发财就会打起精神,仔细辨别。希望就像村子里残存的灯火,逐个熄灭。夜深了,发财踱回冰冷的狗窝,仔细琢磨着。发财不相信主人会丢下它,主人明天一定会回来接它,对,爷爷让它看好家,这句话发财是听得懂得。虽然主人带走了很多东西,但是院子还是主人的,东屋的爷爷的木板床,院子里的石凳,墙上挂着的农具,对了,还有鱼缸和葡萄树,白杨树……主人一定会回来取的。想到这里,发财摇晃了一下尾巴,它似乎明白了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心一下子安静下来,沉沉的睡去。
四
一天,两天……一个月过去了,发财除了找吃的没有离开过院子。好在这里是城乡交界处,饭店的剩饭菜,菜市场的下脚料,厨余垃圾,虽然谈不上可口,还是能勉强填饱肚子的。吃饱了,发财经常望着树上的鸟窝出神,那里应该有小喜鹊出生了,发财能听到小鸟乞食地叫声。村子里越来越静,村子里的人都搬走了,像发财一样被抛弃的猫猫狗狗四处游荡。
这一天,隆隆的开来了十几辆推土机,钩机,从村子东头开始像村西头扫荡。钩机咚咚咚地把锤头凿进屋顶,左右一晃,半个屋子就塌了;推土机铲子往墙上一搭,高高竖起的烟筒吐一团黑烟,一声闷响,半面墙就倒下了。尘烟四起,惊地流浪猫狗四处逃窜,树上的鸟雀乱飞。发财惊呆了,主人留它下来是要它保护这个家的。好脾气的发财怒了,它站在白杨树下向着不停逼近家的推土机狂叫。也不知是在推土机巨大的轰鸣声里,司机根本听不见,还是司机根本就不屑一直流浪犬的死活。推土机丝毫不做停留,履带碾碎地面上的石子瓦块发出声音“嘣嘣”的声音,向着发财家院墙冲来。如同一个巨大的魔鬼的黑影向发财压过来,就在履带要压到发财的一刻,无奈的它只好跳到一边。发财承认最后跳开地一刻它怯懦了,但是即使宽宽的履带把它压成肉饼,也不会阻止推土机稍作停留。发财不再叫,它呆了,眼看着墙倒了,屋塌了,鱼缸砸碎了,爷爷的床板趴架了,折断的农具半埋在废墟里,狗窝被也埋上了,只有那条石凳还漏出一角,似乎没有损坏。白杨树上的喜鹊在空中不停地惊叫着盘旋,望着村中荡起的尘烟久久不敢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