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死狗是任大志的外号，人们都这么叫他，几乎忘记了他的真名。
　　 在农村，腊月二十三就开始祭灶了。生活的脚步也就算是真正踏进了年关。
　　 没进城之前，每一年的这一天，死狗的母亲都要在厨房的墙上贴一张手绘的彩色灶王爷像，然后，在这张像的底下放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桌子，在上面点上香蜡，并把灶王爷吃的坨坨馍放在一个盘子里献上去，然后还要求家里的大小成员在他前面磕三个响头，以感谢他一直以来对这个家庭的护佑和恩赐，使大家没在生活中饿了肚子遭灾遭难。当然，也希望灶王爷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们，让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过上称心如意的生活。给灶王爷吃了坨坨馍以后，一直到来年的正月底，家人们都不能再吃用铁锅烙成的各种面食了。原因是：从这一天起，各路神仙就开始陆续进门了，怎么能烧干锅呢？怎么能让神仙看到自己家的锅里空着呢？如果再加上火来烧，那就更寒酸了，昭示着一种破败的迹象，让神仙们误以为他慢待了疏忽了家人们而不被尊敬的；更为重要的是，大家在说话时也必须轻声细语，彬彬有礼，不能大声喧哗，不能为了发泄自己的不良情绪而惊扰到了神仙，假如这时候吵架闹仗，那就预示着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因为神仙法力无边，可不是吃素的。
　　 这天一大早，死狗从被窝里露了一下头，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屋子外面已经发白了的世界，接着又睡了，“躲进小楼成一统，任它东西南北风”，爱咋咋吧。其实他并没有睡着，只是用被子蒙着头，睁大眼睛在被窝里熬时间呢。他是在昨天早上就知道了这个城市要解封的消息的，当时立马就关了手机，一觉睡到了现在。他已经从一个假的死狗变成真的“死狗”了。
　　 说起来，他的这个外号是有缘由的。任大志，小名叫狗蛋，从小学起，学习成绩在本学校就一骑绝尘，同学们只能望其项背而悲叹造物主的不公。过年时，他家是不用张贴新年画的，因为墙上能贴的地方已经被他的各种奖状占满了。
　　 在他上小学五年级的某一天中午，在路上碰到了本队的老光棍任有才。任有才问他干啥去，他说了一个词“school”，任有才听不懂英语，就用生硬的口气把任大志叫死狗。从此以后，别人也跟着任有才这么叫了。
　　 任大志母亲听了以后很生气，跑到任有才的那个破院子里骂了几回，说任有才的猪嘴里吐不出象牙等等难听话，还骂了很多比这句话更毒的咒语，试图以任有才为典型，封住大家的嘴。可她的努力是枉然的，依旧没有终止住这个像春草一样铺天盖地疯长起来的称呼。法还不治众呢，更别说一个农村妇女的好恶了，那就渺小得提不上串串了。时间长了，这个称呼就像一个胎记一样长在了死狗的脸上，他走到那里，称呼就跟到那里，甩都甩不掉。可那些年，这个称呼并没有给死狗带来多少厄运，他反倒一路轻松过关，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本市最好的交通大学。
　　 死狗的媳妇王奉真说他不作就不会死。因为死狗毕业后被分配到了西良区的一个航天研究所上班，王奉真就是因为他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才舔着脸追着他和他谈恋爱并嫁给了他的。可女儿半岁以后，死狗就整天发牢骚说他烦透了这种四平八稳的日子，嫌那个地方人事复杂，看人脸跟看妖怪的脸一样，白天都会做噩梦，而且无所事事，这分明是一种混吃等死浪费光阴的节奏么，他能这样吗？不能。他可是有梦想的年轻人呀。梦想在人生短短的几十年里证明自己，实现自己的价值。他认为：在这个能够展现自我的时代，在这个种上种子就能长出禾苗，并能“开花结果的季节”，光阴是宝贵的，一点点也不能浪费。你看，人在想干什么事或者不想干什么事的时候，总是会为自己的决定找到很多理由，以说明其理由的充分性的。所以，在那一年年底，他跟谁也没有商量，就断然从单位辞职了，摔碎了国家给他的“铁饭碗”，端上了他后来形容的“乞讨的泥饭碗”。
　　 为此，王奉真和他大吵了一架，差点把他家的房顶掀翻了。但“木已成舟”，“生米做成了熟饭”，所有的阻挠都为时已晚。只是通过自己闹了哭了的举动，出了一口咽不下去的气而已。
　　
　　 二
　　 离开了单位，死狗和三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他负责寻找货源和采购工作。这听起来是个好事情，可采购货物的钱，是死狗从亲戚同学朋友那里死皮赖脸借来的，结果，也是在那一年过年前，因为他们所服务的新建化工厂手续不全，被强行下马了，这导致他们几个不但没有了利润，还连成本都丢了。按理来说，前期所花费的这些钱是需要四个人按照股份比例来承担相应损失的，但是，生意失败以后，关系就不和睦了，大家从相互指责到吵架再到一个一个消失，彻底分道扬镳了。“肉”没吃成，又丢了“铁索”，死狗背了一屁股的外债。他满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谁知道天上的云彩带着血的颜色，残忍且毫无诗意。
　　 记得那年的大年初一，王奉真用颤抖的手指头点着他，寒碜他是个心肠太好的窝囊废，都能把给孩子买奶粉的钱拿去孝敬几个骗子……他则蜷缩在沙发的一角抱着头不说话。见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王奉真直接给语言里加了码，说你就自由吧你，你想干啥就干啥吧你，你死狗要闯世界，就早说嘛，何必拖到现在才害人呢；我嫁给你，是要跟你吃饭呢可不是吃气呢；早知道你是这个怂样子，谁会嫁给你呢？你要是放到现在这样的社会，你别说找我这类美貌的大学生，我敢说，你连一个离了婚带着两个男孩子的农村离异妇女都找不到的……不管她说什么，死狗一直摆出一副一个被绑在一根木头桩子上的革命党压住火气咬紧牙关接受皮鞭抽烙铁烫的架势。
　　 当死狗对生活失望透顶的时候，碰到了研究所的老领导。老领导还语重心长地说：大志呀，我可是真的佩服你的勇气呢，可外面的世界也真的不好混，如果你愿意回来，我是可以给你想办法的……他摇了摇头。因为他辞职就是为了品尝饮下生活这杯苦咖啡后的甘甜，那个单位里永远没有这个滋味，他任大志绝对不能像一棵草那样出生、生长和死亡，那跟没有来过这人世间有什么两样呢。
　　 后来，他凑了一点钱做成本，在街道上干起了摆地摊卖袜子和眼镜的买卖。在他的摊位旁边，通常是一些和他干同样买卖的老太太，偶尔也有一个卖烤红薯的老头。他和他们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但他并没有受到“战友”的关怀，还要因为地盘问题，被这些老人们冷嘲热讽和欺凌。虽然死狗的脸皮被街道上南来北往的人磨出了茧子，但经过两年多的努力，除过还完账务以外，他还是赚了一点辛苦费的。
　　 有了钱，就有了想法。他再一次蠢蠢欲动了，很快就开了一个小面馆。这种生意就像让一个四五十岁的将军和一个年轻的特种士兵比赛拼刺刀一样，属于大材小用了却还不好用的类型。他每天休息两次：第一次从凌晨一点开始睡觉，凌晨五点就起床卖早点；第二次是下午三点到五点，这时候基本没有顾客，他就把餐馆的凳子拼在一起当床子打上一会儿盹……功夫没有白费的，经过了三年的辛苦以后，他脸黑了身体瘦了却挣了二十多万块钱了。这时候，他又想有了新的想法，把所挣的钱全部投了进去，开了一个中等规模的湖南土菜馆。这也是他创业这么几年来最为风光的几年了。他无数次地说：有了钱的春节才真的有个喜气洋洋过年的样子，才能有春风吹到了脸上那种麻酥酥的感觉。
　　 他转掉了土菜馆后，就有了一百多万了。王奉真说：死狗呀，快收手吧，你看你挣的这些钱都可以买两套房子的，买了房子以后，你就可以不那么拼了，我还有工资呢，是可以养你的，咱们安安宁宁地过日子吧。
　　 让一个女人养自己？这怎么可能呢？这是一种耻辱！况且死狗本来就是不会安分的，并不是那种贪图安逸的人。
　　 他带着所有的钱，在山东潍坊租了厂房，开了一个大志海绵厂。海绵厂生意火爆，仅仅两年就赚了六百多万。这时候，他的豪情壮志喷薄而出，甚至有移民国外或者吞并他老家那个县办柴油机厂的想法。
　　 但是，在那一年的腊月初八的晚上，他正在广州考察呢，在睡梦中接到了海绵厂失火的消息……
　　 一切梦想顷刻间化为泡影，他再一次血本无归，再一次负债累累。
　　 为了躲债，在那一年的春节里，他兜里揣着十块钱，住在海绵厂一个民工租来的却还有一个多月才到期的民房里，除过喝凉水啃干馍，就是昏睡。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像茅草，都能做鸟窝孵化出小鸟；他的胡子大约有半寸长，都能当作毛刷子来刷鞋……
　　 一些熟识的人打电话问他在哪里呢。他知道他们想看他的笑话，就说在国外考察一个项目呢。这个说法，对于他的母亲吴慧芬、妻子王奉真、女儿任琳琳也不例外。其实那一次，他在民房楼顶站了好几回呢，看着到处然放着璀璨烟花的城市和人们一张张兴高采烈的脸，他的精神都有些恍惚了。他一直想从这里跳下去，了却一生拉倒。但是，在他的头发和衣服被寒风吹得一起摇动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慈眉善目的房东老头，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不就把这样无辜的人害了么？就是在这样的一闪念间，他起死回生了。当然也有很多人却在一闪念间做了回不了头的事情的。
　　 对于死狗来说，这样的春节不是被温馨的亲情蓬勃的希望和甜蜜的幸福浸泡着的歌曲或者海洋，而是一个关口，一个坎，一次大逃亡；这样的过年也不是在过年呢，而是在过难呢。
　　
　　 三
　　 没有了任何可用资本翻身的死狗，基本上走投无路了，能用的只有自己这条烂命了，他选择了打工，让一切从零开始。从老板到员工的身份转变，让他在打工的日子里觉得最难接受的是比他年轻好多岁的那些娃娃领导，在他面前盛气凌人颐指气使。但是转念想想，要在这个社会中生存，总是要被人指责的，不被这个人指责，就会被那个人指责，所以要想前进，要想赚钱，就必须收起自己随时都会竖起来的“山毛”（猪脖子上面的毛），放平心态，选择隐忍。果然，经过不懈地努力，在大上海的这家公司，他从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员干到了销售副总的职位，还完了所欠的所有债务，并积攒了一些钱，日子好过了起来。在后来的几年里，他还在西安买了两套不错的住房。
　　 这时候的他，再次受到了亲戚们的关注。连村里多年和他家不来往的老掉牙的亲戚，都打听到了他们在城里的住址，来给她母亲拜年了，还坐在他家的屋子里说恩情翻族谱论血脉，唾沫星子乱溅。他明白：人和植物以及其它动物都是一样的，都有向光性这个特点；他们都在谋算着沾一沾他的福气，让他们也感觉一下虽然没有钱可是有他这么一个有钱的亲戚的感受。谁敢说有钱的亲戚不是钱呢？所以他们根本不是穷人。
　　 正当这些人在享受由他带来的荣耀时，他再次辞职了，回到西安来了。
　　 见他回来了，王奉真心里坎坷不安，总担心他又捅了娄子，便说回来了就好，现在也不用像当年那样那么辛苦了，人么，有吃有喝有住就行了，过个惬意的小日子算了，很多人也都是这么过日子的等等。
　　 对于王奉真的话，死狗让它从这个耳朵进去，从那个耳朵出来。一个妇道人家，能懂什么呢？他还陡然产生了一种唯我其谁的自信和骄傲。他对自己说：人到世上干啥来了？就是折腾来了，如果把事情干不大，他到死都不甘心。
　　 他开了一家工程公司，名字叫：大志鼎新工程有限公司，并用了一年时间办好了承包工程所需要的各种最基本的资质。他的第一单就接了一个一千多万的大工程，是在一年半后干完的，却把一套房子赔进去了！
　　 他说不要紧，谁一生下来就能把一件事情干好呢？那就不是人了，是神了。
　　 很快，他又从本市某国营建设集团手里一次接了六个安装工程，总承包额三千多万。因为工期很紧，建设集团的王总对死狗说：你赶紧上你的人，别担心合同，也别担心钱，你看，咱们这么大的单位，是不会欠你一个子儿的，但是你也知道，咱这是国营企业，走合同的流程很长，撵把合同里各部门的字签完，就得至少两个月，到那时黄花菜都凉了，你只要给咱把活干了，我就在心里记着呢……
　　 看着信誓旦旦的王总，死狗马上给工地派了人，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他采取了一边赶工程进度一边走合同流程的办法。到了这时，他才发现这个国营单位纯粹就是个“流氓”，不管是干劳务或者是干材料总包，都得接受他们相关部门的压价，压完价之后，又弄了一个所谓的下属公司，也就是第三方公司，抽走合同总额的10%，在剩下的90%里只能付它的70%。而这些情况，在他的工人进工地之前，他是没有了解到的。
　　 他们凭什么就这样抽走合同的10%呢？
　　 就在这还没见钱的影子的时候，与工程相关的各部门的人，就像一个旅游景点里坐在各收费窗口里的售票员一样，理直气壮地伸出手说：八十、一百二……所不同的是，这些人都带着笑脸，以一个给他施舍了饭菜的恩人的姿态傲然出现在他面前，以示所有的索取都是应该的。人，就是应该知恩图报呀，要不然，你就坏了良心啦，你死了都不能超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