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妹妹的穿着打扮、精神状态，旁人会以为她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只有知情人明白，她的芬芳是岁月磨砺后的绽放。
　　 妹妹小我两岁，在我家四女中排行老四，和大姐二姐相差十几岁，与我在娘家相处时间最长。妹妹乳名百芳，小时候生性乖巧、模样可人，从父亲张口闭口呼她“芳儿”，可见怜爱一斑。村里人也喜欢妹妹，见面称她四姐娃或四丫头。县剧团来村里演出，团长看中妹妹是根苗子，预想招去培养，可妹妹胆小羞涩、依赖父母，最终作罢。
　　 我和妹妹同睡一个被窝，一同上学，一同给猪割草，但姐妹关系如同天气，有阳光明媚也有细雨纷纷——磕磕碰碰才是真嘛。
　　 同样一起割猪草，多数时候妹妹会得到母亲夸赞，而我的却是数落：“你看你，干活就是不如妹妹踏实，人家满满一背篓猪草，你才半背篓。”我心里委屈：并非我不如妹妹踏实。只是顾着和伙伴说话，忘记了手中的活儿，抑或蹲下去、站起来，这样的连续性动作令我头晕眼花，可在家里人眼中，妹妹就是比我勤快，比我可爱。当然，妹妹也有不及我的，比如读书学习，从来得不到老师的表扬。我总认为妹妹很笨，辅导她作业，怎么都不开窍，我气急，干脆不再管她。
　　 妹妹幸运，稀里糊涂的通过了中考，但她没就读高中，而是当了家中的劳动力。这在当时农村人的观念中，辍学对一个孩子来说并不是件残酷的事情。而妹妹呢，自然也不懂上学读书的重要性。
　　 妹妹辍学，父母也是不得而为之。她中考完的那年暑假，母亲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当时两个姐姐早已出嫁，两个弟弟年纪尚小，家中急需有个帮手。念我正读高中，停学就半途而废，再加我干活不如妹妹那样使母亲称心，情急之下，只能委屈妹妹，帮这个家庭来扛大旗。洗衣、做饭、喂猪、下地等活儿，妹妹样样都得干。周末的时候，妹妹帮母亲为我蒸好下一周带学校吃的馒头，有时我返校要带很多东西，妹妹就送我出村很远，一路诉说她的心事。出脱成大姑娘的妹妹，在村里村外都是夺人眼球的。妹妹爱臭美，为了保持烫发的发型，常步行十五六公里进城做卷发。下田是村姑，出门是娇女，这就是我的妹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媒人、追求者上门提亲，妹妹却无一倾心。后来先我早嫁，与附近镇子上一个当兵的成婚，论条件，皆不能与之前可比。现在想来，婚姻这东西，真有缘分可为。
　　 那年春节回来，我第一次去妹夫家，妹妹生了孩子已满百天。分娩时，妹夫没能回来陪产，过年亦是没能回家，妹妹和公婆住在一起。家里没有取暖设备，她的房间冷如冰窖，就和孩子睡在婆婆的土炕上，屋里黑咕隆咚的，到处充斥着土腥味儿。妹妹的处境，不禁让我心酸。但我看得出，妹妹除了眼神中透出的孤单，对生活现状没有什么不满。
　　 孩子两三岁后，妹妹自立门户。一间卧室，一间窄小的土屋厨房，这是妹妹生活的全部。分给她的二亩地，种植一些不需要费心经营的作物，比如油菜、大蒜、包谷之类的。每到暑假，正好是下蒜的时节，我和娘家人都会去帮忙妹妹下蒜。母亲心疼妹妹，常常念叨妹妹吃苦太多。可妹妹似乎心甘情愿，鲜听有何抱怨。后来，妹妹随夫去了部队暂住。战友们看到妹夫领来让众人羡慕的媳妇，无不调侃他修了十八辈子的福，讨回一个好老婆。妹夫是运输兵，文化程度低，即便在部队服役时间很长，亦是没有发展前途的。
　　 孩子要上小学了，妹妹复返老家，建起了属于自己的新房。房子主体完工后，妹夫返回部队，后续工作全由不及而立之年的妹妹一人承担。有了安身之处，妹妹尝试着做起生意来——在镇子上开了服装店。小店经营得风生水起，彻底颠覆了我小时候对妹妹的评判。妹妹哪里笨？只是她的花期晚开而已。
　　 儿子上初中时，妹夫才复原当地，安排到矿山工作，妹妹生了二胎，一家人搬到县城租房暂居。妹夫每周回家一次，妹妹一人照顾两个孩子的学习和生活。以至于后来买了住宅楼，装修等一列零零碎碎的活儿，全凭妹妹操心。几个月操劳，本身苗条的妹妹，腰围瘦成1.9尺。乔迁之时，当我看到她家里的每一件摆设，窗明几净的房间，我知道这全是妹妹亲自可为，不禁为她竖大拇指。
　　 小儿子入学，妹妹又去找活打工。接送孩子、做饭、上班，一天骑着车子飞奔。琐碎的日子里，妹妹对生活热情不减，家里收拾得妥妥帖帖，每日三餐，即便是几道家常菜，也被她装点得色香诱人。见她的人说，看不出妹妹像个家庭主妇，甚至我的朋友说，妹妹比我时尚、精神饱满。我不知道，妹妹究竟哪来的那么旺盛的精力？
　　 生活总是充满戏剧性，无论悲喜，正如妹妹。
　　 有天早晨，我刚刚睁开惺忪的眼睛，拿起枕边的手机，一长串的短消息惊得我如跌雾里。妹妹凌晨发这样长的消息给我，可见她内心的煎熬。意思是，妹夫瞒着她折腾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并且另负重债（原因不便详述）被人追击，如此这般，事因种种。我读完短信，似五雷轰顶。还没有思量好该如何安慰妹妹，不料妹夫打来电话，完全一副沮丧落魄的语气，告诉我妹妹出走不知去向，手机打不通，无法联系。
　　 妹妹一天没有回家，电话那头啜泣不止，所有的委屈和痛苦一涌而出，大有和妹夫分道扬镳之势。我安慰妹妹，劝她冷静思考，不可冲动，也不要因为他的过错，自己在寒冷的冬天徘徊街头、夜不归家，一蹶不振、灰头麻脸只能惹人看笑话，即便内心流泪，也要仰起头来把笑挂在脸上……
　　 妹妹是有悟性的。真如我所言，慢慢振作了起来。
　　 面对大儿子即将成家立业，一大堆需要钱才能解决的事情，妹妹尝尽人间冷暖。苦难可以让人成长。妹妹变得心态宁静，顺从自然，尽管很少添新衣，但精心的穿戴搭配仍旧使她站在一堆女人中，最亮丽耀眼。只是她的目光中，藏着一丝不易被人发觉的忧伤和无奈。
　　 妹夫醒悟，知了自己愚钝之错，下岗后帮人货运，尽力弥补自己给家里捅的大窟窿。那个千疮百孔的家，又慢慢恢复了生机。然而，造化善于弄人。心灵逐渐修复完好的妹妹，身体却经历一次又一次磨难。
　　 妹妹连续流年不顺。第一次是上班途中，被人违规驾车撞了她的电动后尾，妹妹掉在地上，检查无所大碍，谁知半月后腰痛日甚一日，经确诊——尾骨裂缝。治疗半月出院，还是坐卧不宁，我陪她一月，目睹了妹妹的坚强。儿媳妇生孩子，妹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在医院陪护。我想，假如我的母亲活着，又该怎样的心疼妹妹，替妹妹叫苦？
　　 再见妹妹时，她在和一群同学聚会，精神状态令我吃惊。谁知第二年春天，当我旅游回来和妹妹联系时，她正躺在医院的病榻——回老家的路上，驾车人违规造成车祸，妹妹不幸身受重伤。就她所言，这次闯过了鬼门关实属万幸，差点我们姐妹永不再见。
　　 我赶去医院探望。指头粗的塑料管子插在妹妹的胸腔，殷虹的血水顺着管子不住地流出，她煞白的脸上直冒冷汗，牙关紧咬，泪珠还是从眼角渗了出来。为了防止肺叶萎缩，医生叮嘱她坚持吹气球，妹妹强忍着伤口的撕咬，一天不间断地吹、吹、吹，把气球吹得老大。我试了试，吹不了几口就累得喘气。医生很惊讶，赞叹妹妹毅力过人……
　　 夏天再见妹妹，抖音视频里的她，一天一种装束，一脸阳光自信，妖娆地跳着唱着。真像个“妖精”，这是妹妹真实的样子。一个能把平淡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人，还有什么能够击败她呢？也许是命运考验妹妹，去年拖地时滑倒伤了腿脚，这次是软组织挫伤，虽然没有前两次那么严重，但几个上下不了楼梯，硬生生让她饱尝了疼痛的折磨……
　　 而风雨后的妹妹，彩虹一般再现斑斓。腿脚刚刚康复，小儿考上了大学，妹妹就去了南方，开启了打工之旅。我劝她不要再吃苦了，可她说要换一种活法，趁自己手脚还麻利，给自己的余生搭建一个安乐窝。
　　 我又刷到了妹妹的抖音视频：在《女人就要活得漂亮》的歌曲声中，妹妹头戴白色棒球帽、身着白色短袖体恤、黑白千格鸟休闲裤，拉着红色行李箱，迈着轻盈的脚步，在机场的人流中款款行进；长长的卷发飘在胸前，脸上充满阳光和自信。
　　 我很欣慰地一遍遍翻看视频，深深感染。是呀，心若向阳，命运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