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爸是个凡人，但是在我们那座县城，很多人都说他是酒仙。和爸生活在同时代的人，认识我之后，大都会翘起大拇指，告诉我：“你爸太能喝酒了，端起酒杯，他就会让我们从精神到肉体全面受伤。”
　　 一直感觉爸是个特宽厚的人，脾气要比妈好很多，怎么会用酒精虐待他人呢？是不是爸在酒桌上特霸气呢？我不得而知。爸究竟能喝多少酒？我也不知道。印象中，他有时馋酒了，就自己在饭前倒上一小碗高度白酒（估计最少能有四两）一口倒进嘴里，如同喝了一碗没有任何度数的凉白开，然后把酒碗往桌上一撂，爽朗地喊一句：“吃饭！”
　　
　　 二
　　 成年之后，我一直试图和爸较量一下酒量。但每次都糊里糊涂地败下阵来。似乎还没等爸真正发力，我已经神志不清，近乎休克。要知道，我的酒量也非鱼腩，在朋友中算是小有名气。于是，我从心里折服爸的酒量，形同崇拜一位见谁灭谁，横扫千军的武林高手。
　　 在大三暑假，邻近城市的三位同学来我家玩，他们见了爸爸，看着爸爸发白的普通中山装，平常的话语，他们三个陡然精神高涨，信心百倍，叫嚣着要和爸爸拼酒。平时在学校，他们就经常和我在一起甩大盘子，几位都是酒林高手，每个人白酒能对付个斤八两的，论起喝酒，在校园里牛皮哄哄地谁都不放在眼里。爸那天中午高兴，坐下来，微笑着说：“听说几位特能喝，我就陪你们一块喝几杯。”那三位同学一听，特别兴奋，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爸擅长喝急酒，结果几大杯下肚，那哥几个吐得稀里哗啦的，很快现了原形。有一位醉倒后，一直睡到晚上才醒过来，吓得我差点就去叫120了。
　　 事后爸很内疚，沉稳又略带讥讽的口吻说：“看他们那架势像是挺能喝的，意思是想和我比试一下，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呢？看上去人高马大的，都是不中用的货。”
　　 还是在我小的时候，爸经常用自行车驮着我风尘仆仆地去乡下的爷爷家。
　　 爷爷家距离县城有四十多里地，每次爸带着我，在绿油油的田野上，“沙沙”地急行到家，奶奶一见爸爸回家，忙不迭地烧火，炒菜，做饭，给爸烫酒。那个年代的人喝酒都喜欢烫，不像我们这一代人，不分轻重，操起酒瓶子就喝，和饮驴差不多。
　　 乡下也没什么够档次的下酒菜，通常的菜肴是酱炖小河鱼、荤油炒辣椒，韭菜炒鸡蛋，芸豆炒粉条，再就是生黄瓜、生茄子、生小白菜、生曲麻菜、生葱、生蒜蘸酱了。东北人爱吃生菜，说那样吃起来更加营养和鲜嫩可口。
　　 只要爸一回到村里，就会有一大帮村干部不请自来，蚂蟥一样粘在爷爷家里，名义上是看望老乡，或者恭维地说看看县领导，其实就是想蹭顿酒喝。所以，每次爸爸回家，奶奶和婶子至少都要做上两桌菜，供一群食客胡吃海塞。
　　 酒没啥好酒，一般就是从村里商店打的散白酒。一般是酒过三巡之后，村干部们基本都放长条了，有的还肆无忌惮地打起了呼噜。但爸却不行，装了一肚子酒精，还要用自行车带上我，骑行四十里地回到县城，因为第二天他还要上班。
　　 临走时，爷爷一脸慈祥，不放心地盯着爸说：“你喝那么多的酒！能骑回去呀？不行，睡一宿再走。”
　　 爸一本正经地站给好，给爷爷看，挥着手说：“没事！啥事没有！”
　　 有一次骑行在路上，我和爸说：“他们够坏，有的用凉水和你拼酒，你知不知道？”
　　 爸“呵呵”一笑，说：“我全都知道。就他们几个，那几下子还想灌我？捏把捏把到一块，也喝不过我。”
　　 小时候，县城家家户户入冬前都要买煤，那时买煤需要家里的男劳力自己从煤场拉回家，即便是县委干部也不例外，都要亲力亲为。那个时候，县城还没这么多的黑色路面，只有一条商业街是柏油的，其余都是一些土路，且凸凹不平。每次爸买煤都要带上我，我不能拉车，只能在车上坡的时候，从后面帮爸推一把。当然，瘦小枯干的我是使不上多大力气的，基本是从小在老家做过农活的爸举一人之力把煤拉回家。把一车煤弄到家里，再一板子一板子地搬到煤棚子后，爸都累得汗流浃背，头上像蒸笼似的冒着热气。这时候，爸就坐在椅子上，冲着妈的方向，底气十足地喊一嗓子：“烫壶酒，解解乏！”
　　 妈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计，赶紧炒两个热菜，烫上二两白酒。爸坐那吃完喝完后，走到床前，倒头便睡。爸睡觉并不是因为喝多了，而是累了，再加上爸还有一个特别的嗜好，就是酷爱睡觉。爸会不分场合地点，只要有闲暇，一定要睡个昏天黑地。这让所谓生物钟学说不攻自破。我不知道爸哪来的那么多觉？也许和血液黏稠度高或先天某种基因有关。
　　 尤其是酒后，爸睡得特别香甜。爸睡觉最令一家人头疼的一件事，就是打呼噜，因为他体型偏胖，打起呼噜来鼾声如雷。而且只要是头沾到枕头上，鼾声会立即响起，像竞赛运动员听到发令枪响起跑那么准时。
　　 上世纪七十年代，辽南地区曾发生过七点三级强烈地震。震后家家户户只能住在临时搭建的简易房里。和我家一墙之隔，有个患有严重神经衰弱的老太太，有一天夜里实在忍无可忍，就来我家敲门，求求我爸放过她，晚上能不能不打呼噜，让她睡个安稳觉。
　　 这样的请求实在是强人所难，因为爸自己也不是刻意扰民，他更不知道自己的呼噜究竟有多大的杀伤力。但是考虑到邻里关系，他还是晚上尽可能晚睡，有时要捱到后半夜才休息。时不时地还要跑到单位去睡几宿。
　　 有一年小妹生病住院，爸去陪护。晚上，有一位陪护的老太太，因为爸打呼噜睡不着觉，就用苍蝇拍不停地捅爸的脚，爸浑然不知，照样睡得香。后来被小妹偶然发现。小妹无奈地请求爸：“爸，你千万别来陪护我了，人家都怕你的呼噜了。”
　　 很多日子里，爸因为怕打呼噜给他人带来不便，睡眠不足，眼睛熬得通红，布满血丝。
　　 有时候我会想，爸之所以喜欢喝酒，是否和他的性格有关呢？爸看上去性格很开朗很健谈，和任何人都能相处得很好。我所认识爸的同龄人，对爸都交口称赞，说爸是个大好人。但我感觉爸的骨子里其实是很孤独的，也很清高。他为官多年，对仕途却无所追求，一个职位几乎干了一辈子，从未和领导讲过价钱。曾经有几位和他一样际遇，但心有不甘的老干部，鼓动他一起找领导理论，爸觉得没必要，执拗不去。结果那些人都提了一个级别，唯独爸直到去世仍然仅仅是个副科级。
　　 爸对物质生活的欲望也不强，我小时候家里几乎没有一件够档次的家具，七口之家住的是一间半房，吃饭、睡觉、会客、洗浴都在一个屋檐之下，一家人没有任何隐私可言，其窘迫可想而知。但爸会经常借一些图书带回家，供我们阅读，让我们的精神世界变得强大而丰富。只要身边有本书看，一家人就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忘却一切。
　　 爸只有小学四年文化，但他读过很多的书，而且博闻强记，记忆力超强。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做着别人不愿意干的信访接待工作。这是一项对耐性极具考验的工作，但是因为爸的好脾气，这工作干得一直顺风顺水。很多时候，有些上访者就吃在我们家里，和爸称兄道弟，令我们这些做子女的都感觉忍无可忍。但是爸能忍，还和他们推杯换盏，耐心地和他们解释政策，讲道理。最后很多上访者都和爸成了朋友。
　　 但爸在七十岁的时候就患上了老年痴呆。患上老年痴呆的爸，不得不远离他酷爱的杯中之物。偶有清醒的时候，他会偷偷地和我要酒喝，我就给他倒上一点点，不足半两吧，他接过来，用我最熟悉的动作，一举手一扬脖，把酒全倒进嘴里。那动作神速的，一点都看不出是患有老年痴呆症的人。赶上逢年过节，我就给他多倒一点，这时他的表情开心极了，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一晃爸已经走了七年了。妈虽然在五十多岁时就早逝了，但爸却活了八十四岁，给了我们太多亲情的陪伴和美好的回忆。每当想起爸，我就会心生无限热量。酒，像一条忠实的老狗，陪伴和温暖了爸的一生，也给爸一个挺拔的人生和无尽的乐趣。每年给爸上坟，我都要带上一瓶酒，洒在爸的坟头上。而在酒香的氤氲里，我依稀可见爸微笑的面庞在我眼前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