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老家在潍县，也就是现在的潍坊。腊月二十三，老家有辞灶习惯。
　　 很早的时候，老家的屋子都是青砖青瓦。而墙，有的人家是土垒起的，有的也是用青砖砌的，屋上有猫瓦，屋顶有烟囱。墙头，也有猫瓦的。猫瓦形态各异，姿态古怪，很庄严的样子。
　　 奶奶家紧挨着胡同口，门前有棵老槐树。听奶奶说，一到夏季，槐树枝叶繁茂，槐花一盛开，很远就能闻得到，几乎全村子的人都来勾槐花，蒸槐花饭吃。庭院里，有梅花倚着墙而栽，也有迎春倚着大门口，早已长得枝条似柳丝飘垂，花叶繁茂，春节来临时，已是满树花蕾含苞。
　　 我在奶奶家住着的时候，恰是冬天，就要过年了。我天天吵着要回家，或许快过年了吧！很想家，想小伙伴，想各种家乡的各种零食饭菜吃。因为我刚到奶奶家，感觉什么都陌生，便不想在奶奶家过年的。奶奶抿着嘴儿说：“黛玉，你吵着回家回家，知道哪里才是你家吗？这才真的是嘞！回家回家，这不是回到家里了嘛，还回哪里去呀？”
　　 母亲也笑着说：“是呀，黛玉，这就是你的家，老家呢。记住了，你的根就在这里嘞。”
　　 当时我还小，原以为是因为什么都老旧，才是老家呢。老旧的屋子，庭院也老旧，还有周围的景物都很陈旧，老树多，老屋子多，老井多，老人也多，还有那些老物件，什么箢篼、扁担、独轮车、镢头、石磨等等都是我在家时很少见过的，甚至名字也叫不上来。
　　 再就是要过年了，讲究也多了起来。居然还要辞灶，这是什么事情？我从来没有听过，母亲却反复嘱咐我，过年要早早起来，还要给奶奶磕头。这就更是奇怪了，这不是迷信吗？母亲听到我的反驳，非但不支持，反而一脸严肃地说：“别的可以惯着你，这老辈儿的规矩，你是不能破坏的，一定要守规矩，没老没少是绝对不行的。一定要给奶奶磕头，还有出去给没出五服的爷爷奶奶辈的老人拜年。见了长辈人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要问声过年好的。”
　　 我听了，感觉很神圣。但是，心里还是不太愿意，毕竟从来没向谁下过跪，更没有磕过头。但是，见母亲说得头头是道，也就不容反驳，微微一笑，调皮地说：“母亲大人别唠叨了，遵命。”
　　 离着过年还有好多天呢，奶奶就去集上不断买来过年用的东西了。今儿大红的对子、花花绿绿的过门钱，明儿各种吃的蔬菜、糖果，还有用了一年用旧了的扫地扫炕的笤帚，刷锅用的炊帚，锅盖垫，有时候刀呀菜板呀也都换新的，而且必须要买几只碗一把筷子。因为买这买那，总觉得还不齐全，就一遍遍再去集上买。我就跟着奶奶去赶集，这也是我最喜欢的，本来还吵着闹着要回家去过年，这大集一赶，什么都忘到脑后了。
　　
　　 二
　　 清晨起来，奶奶叫醒我，让我早早吃饭，嘱咐我说：“今儿呀，腊月二十三，是辞灶的日子，很忙呢，要早早起来，不然忙不过来的。”辞灶，要准备辞灶用的贡品，什么长谷草、黑豆、红枣、清水、糖瓜、炒糖、到口酥等各种糕点。奶奶还要用各种粮食谷子、玉米、麦子什么的，各种粮食家里都有的，糖瓜、炒糖、到口酥需要集市上买的。此时，也有会做生意的人，到各家各户去销售灶王爷的画像，名曰送财神，进门就说：“财神到了，快接着吧！”有住家早买好了的，但又有人来送的，也不能说不要，要说财神早接来了，或者说有了有了早有了，就是千万不能说你不要二字。这在一大早，奶奶就嘱咐我了，要我千万别说错话。
　　 这一天，家家户户都在打扫卫生，把家里屋子庭院扫得干干净净，家具锅灶该洗的洗该刷的刷，都打扫一遍。每一家的灶间都有一幅灶王爷的画，贴在锅台上方，这就是财神，也是灶王爷。奶奶说：“灶王爷来家刚好一年了，今天就要上天去向玉帝汇报些好事去了，什么工作、学习、生活各种事情大事小事一样不落的。这一年都看的清清楚楚的，若是做了坏事，也是会说的，因此，不能做坏事的。”
　　 奶奶说得条条有理，我就记在心里，对灶王爷充满了恭敬，感觉他很神圣。心想，这下好了，有灶王爷在家家户户住着，不仅保护着家家户户的平安，也在监督着家家户户不做坏事，多做好事，难怪奶奶村庄里家家户户都很友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呢。
　　 奶奶边忙着洗洗刷刷边教我唱童谣：“糖瓜，辞灶，家家媳妇来到，再不来就不要了……”一遍遍重复着，想不到奶奶的嗓音蛮好听的，记忆力也如此好。
　　 自家门里的婶子也过来，给奶奶送些辞灶用的东西，说：“婶子大枣不用去买了，我家院子里秋天结的枣子，留着不少呢，一会儿打发妮子送过来。”奶奶赶紧说：“快别送了，黛玉妈妈集上买多了，连年下蒸糕的枣子也用不了呢，还想给你婆婆黛玉的二奶奶送去，没顾得呢。”
　　 一会儿，九奶奶来问：“三嫂子，有黑豆没？这时候了，竟然忘记买黑豆，想着家里有，哪里也没找到呢。”奶奶听说二话不说，急忙去屋子里揭开米坛子，给九奶奶往外舀上半碗黑豆，并且问着：“还缺少什么？”九奶奶说：“别的，也都齐了。”
　　 九奶奶刚一走，又来了五婶子，七嫂子。总之，这人来那人去的，送这个取那个的，奶奶也没有打断忙碌，般般样样的，还是那样有条有序。
　　
　　 三
　　 我看奶奶在天井里，用草木灰画了许多的粮囤图案，还在粮囤的图案里，撒上粮食，什么高粱了，小麦了，玉米谷子蜀黍了。奶奶在撒着，我在大声喊着：“高粱满囤了，谷子满囤了，小麦满满的，满满的了……”奶奶微微笑着说：“今年准没错的，黛玉喊得好呢，准是个丰收年呢，粮食都满满的一囤子一囤子的呐！”
　　 民以食为天，我知道奶奶期盼着丰收，期盼着多打粮食，日子好过，这想法既朴实又迫切呢。母亲在一边只是帮着奶奶忙碌着，奶奶说怎么做，母亲就去怎么做，一会儿香一会儿纸，又是桌子又是凳子地往天井里摆着，还有在灶间忙着挑菜馅，准备包饺子。因为今儿还是小年，得吃饺子呢。
　　 奶奶还说：“家里有出远门的，都要腊月二十三前回来。若是不回来，家里就不辞灶了，怕是越辞越远了。”六奶奶家的四叔出门好几年了，都没有回来，六奶奶就一直没有辞灶，那心里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呢。奶奶好似忽然想起来，就对母亲说：“唉，黛玉妈妈，你也看到了吧！你六婶子，她家的你四兄弟出门好几年也不回来一趟，你看看你六婶子这几年头发都白了。记着哈，只要是经济上允许，就尽量回家来过年。你们年轻人呀，咋知道当老人的心呢。”
　　 母亲赶紧回奶奶说：“娘，放心吧，我会年年带着黛玉回来过年的。”
　　 奶奶和母亲忙碌了一整天，水饺也包好了，辞灶的一切也准备好了。黄昏入夜时分，奶奶就开始辞灶了，先拿出早已买好的一张“灶马”，一对纸扎的猪羊和一套纸做的靴帽。然后，在锅台上摆一小饭桌，上设香烛水碗，把早已准备好的贡品摆上。一切安排好了，奶奶带领着一家子开始辞灶了——燃香，烧纸，再就是燃放鞭炮，下跪，祷告。我也跟在后面，有模有样地学着大人的样子，下跪，嘴里也念念有词。先把旧的灶王爷送走，再将新的灶王爷请来。奶奶念念有词，很虔诚，那副认真的样子，令我顿生敬仰。
　　 我早等不及了，辞灶一结束，赶紧去拿贡品吃。我最喜欢的就是糖瓜，这糖瓜是糖稀做的，糖稀是麦芽制成的，越搅越稠，越“拔”越白，终于拔到能捏的程度，做成小甜瓜状的固体糖瓜，上面还带着拔的丝丝痕迹，咬开里面是空的。很多小孩子都喜欢吃的，一个个小手儿捏着，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好吃的不得了，也甜到了孩子们的心田里。
　　 我边吃边问奶奶：“灶王爷已经见到玉帝没？他吃了糖瓜，一定说了许多咱们家的好事吧？”奶奶说：“那是当然的了，但是，要记住了，一定要多做好事，不然怎么上天去言好事呀？灶王爷不会撒谎的，他实诚着呢，呵呵。”
　　 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了饺子，母亲泡上茶水，给忙了一天的奶奶捏着膀子，捶捶背，边拉着呱，奶奶说：“从今天起，年就更是忙了，不是有歌谣是这么唱的嘛：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
　　 辞灶，至今想起来，记忆犹新，尤其是奶奶嘱咐我的那些话语，依然记在心底，从来没有忘记。或许，辞灶只是一种风俗，但人们的期盼与美好愿望却是好的，人们不过就是期望着遇上好年景，来年是个丰收年，再就是做个好人嘛！一转眼过去了好多年，奶奶辞灶的情景，每每想起来，仿佛就在眼前。我忘不了那个古朴的村庄，还有村里那些善良、淳朴的人们，更难忘我亲亲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