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喜好饮酒，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常为他跑腿儿打酒。装酒用的容器是一个曾经用过的点滴药瓶，正正好好的一斤装。母亲交给我的酒钱通常是纸币，碰到兜里的钢镚儿多了，怕给窜丢，便一个一个摸出来，边叮嘱着，边一枚一枚地放进我的手掌心。五分的，一分的，几毛钱一斤的酒钱，把手涨得满满。我就这么攥着，一直跑到商店柜台前，翘脚将手里的硬币，小心地扣在上面。怕它们不稳当，有调皮的，滚走两个，会招惹到麻烦。
　　 父亲的酒喝得仔细，几钱的小盅，只喝三盅。喝一口，会发出“吱”的一声，好像那杯是一口深井，需要费很大的力，才能把酒汲引上来似的。三杯酒下肚，酒意似乎还没有上来呢，他自己便撂下酒杯，端起了饭碗。他的一斤酒，会喝上很长的一段时间，基本都在一个固定的时间段里喝完。
　　 父亲的下酒菜简单的很。两饭勺的黄豆，勺子把锅刮得生响，临出锅时，淋上些酱油，“哧”的一声，一阵热气升腾而起，干硬的黄豆在瞬间变得酥软了许多。很快，黄色的豆子被浸染成暗红色，一股刺鼻的咸香一下子冲进鼻腔之中。
　　 这是我家的名菜，也是我家独特的吃食，我们叫它“酱豆”，普通却又不普通，简单的食材，彰显出的奇特味道，伴随了我们许多年。用筷子夹起的一个个小豆，服帖着肠胃的需求，母亲的炒豆速度在加快，热腾腾的香气在桌子中间散发着，驱散了生活里的苦涩，增加了亲情中的甜蜜。
　　 父亲是林业工人，一年四季都在森林里劳作着。记得这一年的夏天，他从山里回来，进门便把手里的饭盒，朝我们晃晃，里面发出一阵闷响。看他乐呵呵的样子，便以为他弄到了什么好宝贝。
　　 打开饭盒盖儿，里面怎么是些黑乎乎，乱糟糟的东西呢？我抻了下头，立刻收回来，奇怪地看着他。他好像并不介意，拿出一个来，笑吟吟地说：“这可是好东西啊，可香了，可好吃了！”
　　 一听说吃，我来了兴趣。母亲辨别了一番，迟疑着问：“怎么看是个蚕蛹呢？”
　　 “对了，就是蚕蛹，和咱老家的蚕差不多，这是山蚕啊！”他赞许着点点头，我忙接过来，小小的茧壳形成了网状，可以看见里面有个黑色的蚕蛹，捏一捏，它便扭曲着身子在动。
　　 带回的蚕蛹不多，只有七八个。因为少，不值得去用油去煎，灶坑里有通红的火炭，扒拉出来些，把蚕蛹放上去。蛹在火炭上扭动几下，便不动了，很快便冒出白浆。
　　 蚕蛹太少了，我和母亲只能各分一个，剩余的都留给父亲下酒。我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一股焦香的味道袭来，满口生香。母亲也在嚼着，不由地让她心生感慨。“是咱老家的味道，一模一样啊！”
　　 父亲好像心事重重，喝着酒，慢慢地品味着，不知不觉间，一滴晶莹的汗珠挂上他的脸腮。平时，他吃饭是很容易出汗的，此时，他的情绪有些变化，我吃惊地发现，挂在脸上的不是汗珠，而是泪珠。只见他一把擦去，低下头，不再言语。母亲愣住了，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惹他伤心呢。
　　
　　 二
　　 父亲和母亲的老家都在辽宁省，他们来到吉林已经几十年。在他们的家乡就有养蚕的，而且，他们都亲身经历过。因为对蚕的印象深刻，在林子里劳作，意外地发现了它，怎么会不让他感到意外呢？小小的蚕，有家乡的味道，不觉间勾起了父亲的乡愁。
　　 与其说父亲不能忘掉这个味道，倒不如说是故乡在心头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让他不能忘怀。那个味道如同一条索引，让他迅速地查阅到故乡这个词条。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山山水水一脉相通，这里与千里之外的故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山水相通，味道也相通。山蚕与家蚕的外貌相差甚远，生态变化却极其相似，它藏于林中的枝叶间，被他很敏锐地发觉到了。
　　 发现山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山蚕变成蛹的时候，往往是夹藏在树叶间，非常的隐秘，发现它，需要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几十年的林区工作，让他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山里人，切身融入，才能被森林所吸纳，否则，就会被森林排除出外。破解了森林间的谜语，才能懂得森林里的语言。森林是一本卷帙浩繁的巨著，能读懂它的人，一定是有心人。
　　 我突然发觉，父亲的乡愁是那般的细致入微，一点点细小的物质，都能被他抓住，这方面的感官异常的敏感。他平时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的粗犷，甚至是粗枝大叶。他的生活差不多没有什么细节，他的生活细节都是由母亲来构建的。比如说，他身上的衣服穿上，就不知道换洗，都是母亲再三催促着，才慢吞吞地执行下去。再比如说，他进入山场几个月不回家，突然回来的一天，一定会让人吓一跳。头发长长的，胡子长长的，灰头土脸的，会以为是山林里的野人闯入家里来了呢。
　　 母亲一声哀叹，打起精神去收拾他的不修边幅。理发剃须，忙活一通，他才重回人间。我不敢想象，没有母亲的打理，他的生活会有多么的糟糕。
　　
　　 三
　　 渐渐地，父亲老了，他不能再去山场劳作，林场便安排他去制材厂当更夫。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他兴冲冲地赶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编织袋。里面装了很多东西，而且都是活物，袋子不停地抖动着，好像很挣扎。
　　 他把袋子打开，立刻便有许多的粉尘飘飞出来。嚯！这是什么啊！他从里面抓出一只来，竟然是一只扑拉蛾子。这是常见的一种飞蛾，当秋天来临，便是它们的现身季节。经常会在黑夜里，扑打着玻璃窗，它是被灯光所吸引。
　　 我想起制材厂的大院里有路灯，自然会招引来许许多多的扑拉蛾子。父亲获取这些蛾子，是近水楼台，只是，弄这么多回来干嘛呢？
　　 看我们有些发愣，他却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揪去蛾子的翅膀，用清水清洗一番，便交给母亲去烹制。母亲好像见怪不怪，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去照做了。
　　 烹制这些蛾子也很简单，热油下锅，只是放些精盐面即可。当黑乎乎的一盘黑色料理，端上来的时候，母亲笑呵呵，我则目瞪口呆，看他夹起一只蛾子，放到嘴里。“嘎吱嘎吱”，怎么还会发出响声？
　　 父亲解释着：“这是一只母蛾子，肚子里有籽的。在老家，哪里舍得这么吃？”他这么说着，不觉间，又回到他的乡愁之中。他让母亲也尝尝，母亲笑着推脱。“在老家就不敢吃，在这儿就敢啦？”
　　 我犹豫不定，得先看父亲的试吃，才能下定决心。父亲满不在乎，他似乎知道自己的试吃，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才能让全家人都进入美食的享用阶段。他一边吃，一边对我说：“这是你吃过的蚕蛹变成的，从那个蛹里出来，就是这个蛾子。”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看他吃的香，我也夹起一个来，他的眼神立刻跟随过来，示意我吃下去。仗着胆子吃下去，真的还不错啊。
　　 “在家养蚕的时候，哪里能吃带籽的蛾子呢，那要招来骂的。细想想也对，这些籽得孵化出多些蚕宝宝啊！”他嘴里的“嘎吱”声突然停止，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我记得吃的都是没有籽的蛾子，还是被你奶奶反复地检查呢。”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他的嘴里不停地吧唧着，那个味道在嘴里凝固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味道深处的质感。他的眼里泛起泪光，此时，他已然深陷于一个宁静而又急速的旋涡里，他在里面不停地旋转着，无法摆脱，也不能自拔。
　　 这时候，他想到了什么呢？他的两眼深深地凝望到窗外，聚焦到一个点上，那里所浮现出的场景，一定是他记忆最深刻的生活片段，不用猜想，他一定看到了，他梦里常梦到的那个人。他一定是想他妈妈了。
　　 他越来越老了，这种空茫之中的畅想也越来越多了。那些从黑暗之中飞来的一只只蛾子，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哀愁。年轻时的莽撞到暮年的怀想，有些冲突，有些碰撞。年轻时不知道什么是思念，思念是什么滋味，为什么去思念，都没有搞懂。暮年时才知道自己心里的牵挂，来自于哪里。才知道自己被一根线紧紧地拴着，怎么都挣不脱。原来，自己是故乡放飞的一只风筝啊，不管过去多少年，这根线都没有断过，不管你飞出去多远，都给故乡牢牢地攥在手中。
　　 我没有想过父亲的乡愁是什么滋味，我始终都没有离开过我的出生地，一直都坐拥在故乡的怀抱之中，自然就不会有那些哀愁缠身。我不曾想去体验千里之外的思念是什么感受，只要去想着父亲的眼泪，去想着他的思念，心怀之中便有了乡愁的轮廓。父亲离去多年以后，我才有了思念。爱与哀愁，如同一杯烈酒，它猛然冲上头脑时，便混乱了思绪，搅痛了神经。
　　 每个秋天来临，一个个有些森凉的秋夜，那一只只蛾子便飞来了。它们在灯光下旋绕着，我便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他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