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是小区里唯一的银行网点的保安。也是唯一的一名保安。
　　 小区是二十年前的示范住宅，作为示范亮点，银行营业网点进社区，就一直保留到了现在。老李是十年前来的，一待就是十年。
　　 老李很清闲。除了和唯一的营业员小王或小张或小丽聊天之外，就是站在外面抽烟，或晒太阳。这些营业员频繁地来来去去换，老李在聊天的时候，有时甚至分不清她们谁是谁，也闹不明白这是几几年发生的场景。
　　 没办法，谁让营业部里的背景就这么几幅画面。偶尔脑子晃一下，错位也是有的。
　　 准确点说，老李工作的岗位，就是在营业部门外。如果顾客来的多，就需要他在门外维持秩序。要有什么扒手之类的，老李还能雄起一把。不过，这里的营业部就算了，一是没那么多顾客，偶然来个小猫一两只，已经是最忙碌的时候了。相互寒暄打招呼的声音，都能把老李温暖一会儿。
　　 再说了，这里小区也是有保安的，足足有一个队，还分上下两班。所以小偷小摸的事，永远不是老李要想的。
　　 老李思考的问题，一直是大事，就是银行安保工作的核心，安全问题。
　　 营业部虽然是麻雀，但五脏俱全啊，每天清晨和傍晚，武装押钞车都会准时到达。安全，怎么不是一个问题呢？
　　 小区里人员进出频繁，身份也很复杂，要说一点危险都没有，那就是自欺欺人。老李为此曾经和小区保安队的队长探讨过武装押运车的时间段，希望请在值保安们配合，隔离行人。不过，那个趾高气扬的家伙，狗眼看人低，对老李不屑一顾，说让你们领导发函，就打发了他。这让老李对这家伙，很是鄙夷，没责任心啊。
　　 这事，后来老李也和营业部主任提了一嘴，再后面，就没了下文。
　　 老李每每看到那个队长背影就会想起此事，心里对此人不仅有鄙夷，还有妒嫉恨，同是保安，不仅比他拽，收入高，而且此人起点还比他低，现在似乎正爬在他头上。要说银行保安，档次和起点那确实是还要高一点，起码老李还当过武警，小区保安可是什么人都收，什么地痞流氓都可能在里面改邪归正。老李看那队长走路的样子，明显就是横着走，哪里有丁点部队出来的影子？
　　 这些年，网银盛行，营业部更是门可罗雀，老李越来越没事可干了。
　　 有时晒着太阳一天，就数着旁边ATM机来了几个人，记忆着他们的模样，穿着，偶尔有大妈少妇的，老李都觉得自己没出息极了，竟还有些销魂，五、六十岁了还不消停！？
　　 后来有了4G5G手机，老李算有了消遣的玩意。但不久行里有了规定，上班时间不得私下玩手机上网。虽然这里是偏远旮旯地，天高皇帝远，但主任依然一本正经，把监控盯得死死的，发现了就要月底扣钱。老李心中不愤，怨怼多多，但也不敢顶风作案。
　　 他对主任倒是没多少意见，相处十年下来，他对她多少还是有些了解。营业部全部加起来就三个人，一主任，一营员，一保安，营业员施展浑身解数可以申请调离岗位，但主任大小是个官，升不上去也就离不开。
　　 主任一干十年，从二十五、六到了三十五、六。老李觉得主任的那张扑克脸，好像从来都没有表情。齐耳短发的发型也是千年不换。瘦瘦小小的身材，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结婚以后也没发现有什么变化。甚至怀孕生产之后回来，老李也没觉得她增加了什么。
　　 每天都是标准打扮：一副黑边框眼镜，一身银行配发的黑色工作服，胸前佩戴银行铭牌。最多冬天，外套一件长及膝盖下的红色羽绒服，算是一年来唯一的亮点。
　　 老李之所以对主任没有意见，是因为他知道主任是按规矩办事的人。这十年来，主任对他几乎没有什么关注，但也没有什么苛责，年终考评都是良好。严格说来，老李不算主任的手下，他是支行保安部下派的人员，主任是支行管理部下派的干部，只是主任对他有管辖权而已。
　　 没了可以消遣的玩意，老李继续他没事可干的日子。不久，老李好像又找到了一些乐趣，尤其是早晨和傍晚这两个时间段。
　　 小区的私家车越来越多了，原来营业部门口，也是小区管委会大楼前面的小花园不能停车，但架不住二十年业龄的小区没有配备足够的地下停车库，所以每当傍晚没空位停车的私家车就理直气壮地冲了进来，还挤得满满当当。
　　 到了清晨，有急着开车上班的人，就开始满大街喊保安来移走堵住的车辆。
　　 老李看着他们心急火燎又衣冠楚楚的模样，心里也有点好笑，觉得谁都不容易，背后谁没有一只老虎追着呢。
　　 我就是那时候认识的老李，倒车的时候，听到他吆喝，看到他手势，自然也注意到之前他站在那里像一个闲汉似的幸灾乐祸的笑脸。
　　 遇见的次数多了，承他有意无意的“帮助”倒车习惯了，自然也有些熟了。偶尔心情好，也会和他点个头，打个招呼。他这“帮助”，实际上帮不了倒车人，只有帮助的心而已。
　　 真正帮助的，是小区里的保安，他们会开车的也就一、两人，一大早被业主们使唤得上蹿下跳，四处救急，却得不到一个善意的笑脸。反而老李，乐呵呵地站在那里，收获了不少，让他心满意足。
　　 有一次冬天打不起车，我无奈又气恼地打了紧急救援，然后到车外抽烟，老李就凑了过来。
　　 “停了有两天了吧？”老李没话找话地问。
　　 “是啊，这两天都开我老婆的车了，没想到这破车……”我没好气地应道。手里捏着烟盒，心里想着是不是分一根烟给他，这时候有人和我聊聊破车的问题，倒是把我心里郁闷的气球戳破了一点。
　　 “气温低。电瓶估计快到年限了。”老李老神在在地嘀咕道。
　　 “嗯。前两天还好好的。电瓶才换了大半年，不应该啊！”我毫无营养地应着，直接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
　　 “说不准。不是4S店换，很难说。”老李摸棱两可地道。他也掏出一包烟，点了一支抽了起来，晃荡着，围着车子左看右看。
　　 我也没理他，自顾自地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叫了救援十分钟了还没来，上班估计要迟到了。我只得在QQ上请了假，算是把心也放进了肚子。
　　 那次算是和老李交流时间最长的一次。知道了他姓李。电瓶果然如他所说，是被人以次充好，以旧代新，虽然收费没有按新的收，还有些良心。
　　 不过，这样也算认识了。我每次都在傍晚停到营业部门口小花园，早上碰到老李也会互道早，而不是眼神过招。老李似乎也特别认可我们这种陌生人的交流，总是特意走过来，在我车后指挥着我倒车，尤其是倒出小区行车道的一个拐弯，他甚至用身子阻挡着想要经过的车辆，让人家停下来，让我顺利倒好，开出小区。
　　 因为时间紧迫，我不可能停下来和他说声谢谢，所以每次我开走的时候只能在倒车镜上看看他，只见他像交通警似的，挥手让后面的车辆通行。
　　 大半年之后一个傍晚，我照例把车开进了小花园，停好车下来，看到老李站在营业部门前，神情肃穆，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破天荒地说了一句。“老李，下班了啊。”
　　 “嗯。”老李看了我一眼，低头应了身，然后转身，就想向小区大门走去。
　　 我觉得他今天有些异样。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等着营业部人走完关门才离开，这会儿营业部似乎还亮着灯呢。
　　 “有事啊？”我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不该说的话。老李止住了脚步，正面对着我，露出一个笑脸，道：“没事。你下班了啊？今天有些早啊。”
　　 这时，营业部里冲出一人，喊道：“李强，等一下。”
　　 一个黑衣黑裤，齐耳短发的干练银行干部，快步走到老李面前，手里还拎着一塑料袋橙子。
　　 “主任，还有事？”老李问道。我丝毫没听出他的语气里有异样。估计，这就是他平时的工作状态。
　　 “李强，这些橙子你拿着，这么多年……我的一点心意。”主任说着，把一袋橙子拎在老李面前。透过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圆滚滚的橙子，红彤彤的，像滚烫的心在跳动。
　　 我看见老李并没有去接，他看着主任，嗫嚅道：“这，这个……”他心里在说，这不是主任给她上小学一年级的女儿买的吗。
　　 主任见他不接，叹了口气道：“老李，不瞒你，再过一个月，这里也要撤网并点，所以你合同到期，让你先离开……”
　　 “主任，那你……”
　　 “还没定，不知道去哪。拿着，最后一次做你领导了。”主任意外地笑了笑。我觉得她一笑起来，不再刻板了，还是很有女人味的。主任说完，把橙子放到老李怀里，就转身，头也不回地向营业部走去。
　　 老李双手捧着一袋橙子，想说主任，还是留给你女儿吃吧，但他怎么也张不开口。只是塑料袋的口子却是开了，一只只黄橙橙、红艳艳的橙子，从他怀里蹦蹦跳跳地滚落下来，滚满了一地。
　　
　　
　　 2022-1-3
　　 2022-1-31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