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活雾(小说)
我可以发誓,那是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以来度过的最为恐怖的夜晚,甚于任何一首诗歌或是你能想象到的惊悚故事。
……
事实上,我可能对它的发生早已有些预感。
连着几日,又或许已经有数个月。我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反复做过很久了,我在不断地做梦。
那些灰暗失衡的荒诞怪梦中,总是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闪而过。
无光的水里有闷塞遥远的空洞回响,黢黑死寂的山岭上伸出光秃树干,无法理解的更深层低语从耳中发芽。
噢是的,这只是个奇怪的梦,没什么好怕的。
但不知道从哪天起,我开始在梦中窒息,它总是慢慢地掐住我的喉咙,封闭住气管,又在最后时刻松开我醒来回到现实,身边的床单显现出某种痕迹,还有仍未干透的冰凉水渍。
你认为我疯了?
好吧,也许是。但你要知道,我是一名医生,我的承受能力要强于大部分普通人。但梅森小姐可不是……
……
她去哪儿了!
……
抱歉,各位。我现在还是有点不太稳定。你知道的,在这种情况下很难有什么人能冷静下来。
能把灯关掉么?栏杆的反光一直照着我的眼睛,刺刺地难受极了。
谢谢。
把这件事和同事们分享了之后,他们都极力推荐我去隔壁镇上找罗浮医生看看。虽然都是以医生相称,但对于像是心理学那些不可名状的东西我还是保持怀疑态度的。
可是没办法,我实在是无法忍受每天早晨好像要溺死在沼泽中一样的窒息感。为了躲避它,我有时候连着几天不睡觉。
这种状态当然对我的工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主持的一台手术甚至差点出了差错。但...请原谅,这是迫不得已的。
每天起床时的那种几乎快要窒死的煎熬,实在是不好受。
之后我向医院申请了病休,打算去找罗浮医生问诊。再强撑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隔壁的戈洛夫镇体量大,东西也多,相比之下我们的小镇简直和村庄一样。想要去到戈洛夫镇不是什么易事,路上荒无人烟野兽横行,你甚至得自己备着额外的车油才能抵达。这条路还经常起雾,每年都有好些人在湿滑的路面上车毁人亡。
你说那条路明明就很少起雾?
哈哈,别唬我了。这个小镇位置这么偏,你们不愿意管镇上的人也能够理解。谁让它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呢?我们自给自足,虽然偏远薄弱但还算五脏俱全,没多少人愿意——或是说没什么必要去戈洛夫镇。
总而言之,就算有万般不愿意,我还是得踏上这条道路。
在我还小的时候,曾跟着家人到这里来探过亲,这也是我选择在这个—怎么说呢—像是孤岛一样的小镇工作的原因之一。
那时到底有没有起雾...我记不太清了,只是——
好的好的,接着往下讲。
因为我不会开车,所以只好请邻居家的梅森小姐载我一程,她正好要去戈洛夫镇采购黄山羊奶酪。镇上原本是有个小奶酪厂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塌了。我还去看过它的惨状,湿漉漉黏糊糊,化了的黄油和芝士糊在墙上,好像刚被洪水袭击一样。要修复它可是个不小的工程...对我们来说。
当然,我们原来计划在早晨出发,没有人想在黑夜里驶上那条年久失修的破败道路。但很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你知道有些时候,小孩子是一种麻烦的生物。梅森小姐的儿子在我们出发前吵着说要去餐厅吃饭,菜才刚刚端上来又改口说想到超市买零食。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梅森小姐这么顺从她的孩子,但我可以确信的是我们至少花了一个下午在城里兜圈子。最后他在一家儿童服装店门口把腿给摔着了,被我们送到我就所就职的医院去看护了。
至于我为什么说浪费了一下午,是因为出发时太阳几乎已经枕着远方的山头了。
更恼人的是,这个下午浪费的不只是时间,还有车油箱里存着的那几加仑燃油。
补完油再上路已经是傍晚,我就像这样坐在后座上...
说起来,你们不觉得空气有点儿潮湿吗?还有点儿闷。我坐的地方好像也有点儿湿湿的....
咳咳!
喉咙有些痒。
那时候我就像这样,坐在后座椅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梅森闲聊。说的大多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话。
只是她问完我到底梦到了什么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于是我就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我一直带着的装订书看了起来,算是为枯燥的旅途寻个营生。
还没等我翻开书页,就瞥见有一个令我下意识感到不安的什么东西从车窗外掠过……应该是车掠过它。
虽然时间极短,但也足以让我看清……
就在路旁的荒地上,呃……有三截鹿的尸体。
抱歉...我实在无法想到什么别的词语来形容那个东西。
三只鹿,被削掉了腿,顺时针摆放成一个三角形。作为三角尖端的鹿头是向上的,口鼻...五孔和躯干被插满了干枯扭曲的树枝,暗红发黑的液体从撕裂的孔洞中流出来。这团血肉组成的三角的中心,堆满了同样被涂成暗红色的石块和枝桠。
如此疯狂极端的人造物,我不知道是被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就这样摆放在路边,但能确定的是,它正不断地激起我脑海中无端的可怖遐想将我激出一身冷汗。
我不敢再多去回忆那个景象,哪怕再看到一眼我都感觉会就此发疯谵妄,永远地陷入由那血肉三角堆积而成的荒诞世界中。
也许梅森突然不想说话也是因为看到了那个东西。
冷静下来以后,困意开始上升。
请理解一下,我可是好几天都没有睡觉了。
但那景象却已经深烙在我的灵魂上,我强迫自己去阅读书上的文字,但无一能顺利转化为可了解的信息或故事,就只是单纯地在读,而没有在意文字间的组合联系。
终于,在放下书盯着窗外苍凉干瘪的冬景落叶回想手术台后不知多久,我睡着了。睡得很沉,而令人意外的是,这次居然没有做那个奇怪的梦。
醒来时并没有感到着以往的窒息感,但身体发麻无法动弹,只有眼皮能勉强睁开。
我努力地转动眼球,看见背对着我的梅森的波浪卷发一缕一缕地全粘在了一起,好像什么沾满粘液的触手一样。
挡风玻璃外面不知何时泛起灰白色浓雾,车下的道路一直向着上方弯曲、延伸……
又铺天盖地地卷了过来,那车灯几乎都要被弯曲的弧度蹭到了!
我吓得直吸凉气,却忽然从那种麻痹似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
万幸,道路依然笔直,梅森的头发也干爽分明。
但大雾并未散去。
也许是雾的隔断作用吧,之前还能听见几声鸟鸣,现在是一点儿也没有了。这路上也不会有什么别的车辆,只有那台旧车的发动机微微作响。
皮质的靠椅已经有些水渍,惊魂未定的我冒出冷汗。
车子开的很缓,浓雾之中的能见度非常低。
我原本想问问她这是到哪儿了,但又害怕她出什么差错就放弃了。
忘记说了,其实我有些晕车。发作的时候胃里翻江倒海喉头发苦。听说首都那边研发出了能缓解这种症状的药物,不过我们这儿看来还无福消受。
所以我乘车出行的时候一般都不会有太多清醒的时间,睡觉可以很好的帮助我逃避痛苦。
在噩梦与晕车间,我选择前者。虽然刚才好像也发生了点儿什么事情,但已经比之前好了太多。
于是我就枕上车窗,望着外头的雾发呆。
窗外白茫茫一片,只有几根光秃秃的树一样的淡薄阴影缓缓略过。
不一会儿,困意再度袭来。
只是在我还昏昏沉沉的时候,似乎看见车尾部的雾气中有什么巨大的物体正在移动,狭小的车窗里望不见那个东西的全貌。
我只看见了一圈淡淡的影子,那时候我觉得可能是山吧,现在想来应该是别的什么东西。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车头的灯光孤零零地,被前方的雾气遮挡出圆锥样的形状。
车子没有动,停在了路中央。
梅森把头埋得很低,抱着脚蜷缩在驾驶座上,身体还时不时颤抖着。
我问她:怎么啦?
她不做声。
车子坏了?
她稍稍点了点头。
梅森以前就和我说过,这台车子的发动机总会出问题,特别是空气湿度大的时候。
我打开车门走到车头处去检查,让她把车灯关掉她也是一动都不肯动。
但奇怪的是,这场雾的持续时间居然能有如此之久。
夜晚的能见度比之前还要低,雾后的物体的影子好像和黑夜融合了起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打开车盖,里面复杂的线路和管道上布满了油渍和水污。我牺牲了我的宝贵大衣,把上面的污渍擦了个干净,又把它盖在了上面。
我想让梅森试试现在能不能发动车子,她没有任何反应。
从车窗那儿推了推她,手上却传来湿滑的触感,她的头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湿漉漉的了。
车灯还在自顾自地照着前方,余光中我又看到庞大如山脉似的黑影在雾中出现。
快起来啊!
慌乱中我用力推了一把,她就向着副驾驶位倒去,这时候我才看到她的脸上也粘满了她自己的头发。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个黑影没有消失。
那个东西像是巨大的山脉,上面伸出一根根光滑柔软的东西。
它在雾里头蠕动着,看不清真实面貌。
但很奇怪的是,我就像聋了一样。那么巨大的东西在移动,我居然听不到哪怕任何一点儿声音。
你能理解吗?
我那个时候才能确定,雾里面有着某种活物!
但我看不清。
我僵在原地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是要躲回车里还是逃跑什么的。
那个东西在雾中绕行,又突然再另一端出现。
它好像是抓到了耗子的猫,要戏谑地看着我慌张恐惧的样子。
我感觉到喉咙发颤,是我自己在说着什么。
好像是好困好困...
这怎么可能呢?
我爬到了车下,从底下望出去看不见那黑影。
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嘀咕着什么,我已经无暇分辨。
只好闭上眼睛,祈祷一切快点过去。
嗯……就这么多。
再后来的事,就是被关到这里来了。
这么多人,我还是有点紧张。
呃……有什么没说清楚的可以再问,我一定如实回答。
怎么了?都这样看着我干嘛。
我能喝口水吗?嗓子有些干了。
也不用所有人都出去吧。
也好,说了这么久我也有些困了。
咳咳!咳咳!
……抱歉。
咳咳!
等等,我喉咙里——
咳咳咳咳!
有什么东西!
它在我喉咙里!
呕——
喔喔喔喔!
喔喔,喔喔喔!
天哪,这到底是什么!
听着,别开枪——
砰——
……
没有任何犹豫,我扣下了扳机。
因为我可以深切的确定,眼前的东西,已经不能称得上是人类了。
阴影中可以看见,某种和人这种生物没有任何关联的触手带着恶臭胃液从他的喉咙中钻了出来,又瞬间退缩回去。
他倒在栏杆的另一边,被里头的桌子遮挡住不知道是死是活。
想象着他扭曲畸形的怪异身躯,我的背上猛地渗出一层冷汗。
我们的确在驾驶座上找到了一名女性的尸体,但那令人作呕的腐烂和浮肿看上去就像是在水里泡了几天几夜。
何等荒唐离奇的事。
这样一具尸体怎么能载着他在荒郊野岭驱车前进?
算了,还是赶紧去汇报一下吧。
摇了摇头,把那些飘着臭气的画面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做完记录,我关上了审讯室的大门。
为了这起事件,我已经几天没合眼了。
外头刺骨的冷空气窜入鼻腔,喉头传来莫名的瘙痒。
“咳咳!”
我清了清嗓子,咳出了一些痰液。
交完文件后去喝点儿酒润润喉再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