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厚实是我们团凸小镇至今还在摆着修鞋摊的人。他的修鞋手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忠厚实在。因此尽管岁月轮回，沧桑几变，他的修鞋手艺总是一直很得人心，生意数十年稳定。杨厚实今年正月初三满七十岁，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杨。”
　　 正月初八，人们都还沉浸在年味里，可是老杨却背着修鞋的工具包走到那个老地方——十字路口旁边摆下修鞋摊。老杨心想：反正自己一个人，在家也是白坐着，看电视还要缴纳电费，不如还是把修鞋摊摆起，看看来往的车辆行人，倒有乐趣一些，再说也许还可能得到几个修鞋的工钱。
　　 杨厚实是1948年6月来到团凸小镇的。他本是武汉洪山区人，因为当时武汉战乱纷繁，百姓不安，五十多岁的母亲为了不让刚十岁的儿子遭受战火的祸害，就带着他离开江城，向宜昌利川一带出走，年底来到团凸镇，在后街寻到一小块僻地，搭起窝棚安下家来。从那时起杨厚实就正式跟着母亲学做鞋修鞋，母子相依为命。新中国成立后，杨厚实母子成为集镇居民，开了个谢修鞋店。杨厚实学得母亲全部手艺，眼看家里日子好转起来，母亲还打算给儿子说一门媳妇。谁知风云莫测，灾祸突起，就在杨厚实满二十年那年的一个夜里，街道的一家鞭炮店失火，杨厚实母子跟着遭难，房屋化为灰烬，母亲葬身烈火。从此杨厚实就一蹶不振，也就没有讨上媳妇，杨厚实独自谋生，靠他的修鞋手艺养活自己。算起来杨厚实在团凸镇做手艺已经接近50年了。
　　 杨厚实虽然没有讨到媳妇，但是他却有个儿子。那是他在“文革”时期捡来的。那天他在修鞋摊坐着做手艺，忽然看到一大群“红卫兵”向一个“走资派”家里冲去，那些“红卫兵”一路喊着口号：“打倒资产阶级的臭小姐！”“砸烂破鞋！”杨厚实当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是几个修鞋的客人告诉他，说镇里的镇长的大女儿拉拢了一个“革命小将”，已经有一年多的暧昧关系了，据说有了身孕被发现，红卫兵就要去把这个“走资派”的女儿抓来斗倒斗臭……杨厚实只是听听，他只管修鞋，不参与这些打打闹闹的事情。
　　 就在这天下午的黄昏时节，杨厚实收摊，背起工具包回家。路过一个垃圾堆，发现一个包袱盖着婴儿。那婴儿声音嘶哑了哭不出来，但四肢还在蠕动。杨厚实就生起怜悯之心，将婴儿抱起来，一看还是个男孩。心里突然一阵高兴，决心把这婴儿收起来养活，让他做自己的儿子。就这样，杨厚实及时到医院弄到一些护理药品，又托人买来奶粉将孩子精心养起来。
　　 杨厚实很爱自己的儿子，取名为杨天赐。认为是上天赐给他的福分。他决心把这个孩子培养出来，成为自己的养老人。
　　 于是杨厚成实就既当爹又当妈的一肩挑。天天背着儿子去修鞋摊做活。不管是炎热夏暑，下雨刮风，还是落雪三九，杨厚实的背上总是不离孩子。这样他一直把孩子背了三年，直到杨天赐可以走路了，他才牵着儿子去修鞋。儿子长得很英俊，也很聪明。杨厚实很是喜欢，他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凝聚在儿子身上，用修鞋的钱来满足儿子，时刻关心着，爱护着。儿子读书了，小学六年成绩优秀，初中三年成绩格外优秀。老师对他说：“鞋匠师傅，您的儿子成绩好着呢！”每当这时，杨厚实心里总是乐滋滋的，感到自己没有白费心血。就给老师递烟倒茶，还不时请老师到家吃饭……他希望他的儿子有好的出息。
　　 儿子十五岁初中毕业，按平时的成绩可以考上县城重点高中。杨厚实此时已经年满四十岁，他心里更加欢喜，全力为儿子做好准备一切。
　　 世界上的事情总有意外。儿子中考时偏偏落榜。杨天赐不要说考上重点高中，连一个普通高中的录取线就还差三分。
　　 杨厚实第一次在儿子面前发火了。他一连扇了儿子两个耳光。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枉费了老子的满腔心血。”真是爱子心切，恨铁不成钢！
　　 “考不起学，明天就跟着老子去修鞋！”杨厚实对杨天赐下令。
　　 杨天赐不敢反抗，乖乖地跟着父亲到修鞋摊。锤子、剪子、钉子、料子，枕子……杨天赐交给儿子各种修鞋器具的用法。还手把手教给修补捶打的各种手法，然后拿出儿子自己穿废的一双皮鞋让儿子实习试着修理。
　　 杨天赐拿起皮鞋修理起来，杨厚实死死地盯着。“小子，手法生了，鞋子要这样修的。”杨厚实一把夺过儿子手里的皮鞋，再次做起示范。“你看这只鞋，后跟外边磨就磨出了一大块凹口，那是走路喜欢迈官步形成的。没想到你学业未成，倒学起走外八字的官步了，必须纠正……”杨厚实当着几个外人狠狠教训儿子，杨天赐面颊绯红，轻轻地说：“不是迈官步，是平时一样走的，不知怎么就把鞋底磨外了……”
　　 杨厚实一点不给儿子面子：“你不要打马虎眼，老子修了几十年的鞋，那种人走那种步子，还能瞒得过我的法眼。你就是迈的外八字官步才把鞋底磨成这样的。”
　　 杨天赐不敢再继续争执，只好听从父亲的指导，学着修鞋。
　　 杨厚实把儿子的鞋子修好，一下扔给儿子：“我把你迈官步磨斜的鞋底垫平了，以后走路要把脚放直，即使是当了领导干部也不能迈外八字的官步！”
　　 杨天赐接过父亲修好的，细细的看起来，体会父亲的手法和修法。回答说：“我记住了。”父亲说：“要记住，你走路再迈官步，小心跌跤的。往后你要少穿皮鞋，多穿防滑的胶鞋。你老子一辈子没有大本事，就对穿鞋走路内行，你以后就只能穿防滑鞋。”
　　 杨天赐点头回答：“我听爹的就是。”
　　 漫长的暑假四十天，杨天赐就天天跟着父亲修鞋。父亲要他天天背修理箱，自己空着走。许多熟人就说：“杨师傅，你儿子当徒弟，你倒轻松了！”
　　 杨厚实点点头：“那是！那是！”
　　 就在暑假还有三天结束的时候，杨厚实父子在修鞋时，杨天赐的初中班主任走来。班主任事先就给杨厚实递烟，说：“杨师傅，你儿子本来就是好成绩，只是考试失误了，你多出点钱，我弄他去读上重点高中，保证考得起大学的。”
　　 “要出多少钱？”杨厚实本来就是想要儿子读出个出息，只是分数不到，自己没有门路走，才要儿子来学修鞋的。这时一听班主任可以帮忙让儿子再去读书，心里顿时敞亮起来。
　　 “我与县城一中的校长是同学，我去给他说说，收你五千元就行。那在别人头上至少就要八千元费用。”
　　 “啊！要五千元。我修理三年鞋，也积攒不到五千元呀？”杨厚实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么贵啊！”
　　 班主任回答：“这是对你特大优惠了！您看着办吧，不然我就去找另外一个。”
　　 杨厚成为了儿子的出息，就连忙回答：“谢谢老师帮忙！我让儿子去读高中。”回头对杨天赐训道：“老子花血本让你去读，你小子得老实的给我考上大学。”
　　 就这样，杨厚实拿出几十年修鞋积攒起来的四千元钱，还向信用社贷款一千元，凑足五千元，让班主任老师说情，读上了县城高中。杨厚实心想：“我修鞋生意还好，除开生活费，还有一点结余，可以还贷的。不怕。”
　　 杨天赐进入高中，果然还是冒尖，考试总是前三名不败。每学期都有奖状回家。杨厚成高兴，修鞋也更是敬业。他可把苦吃尽，也要为儿子积攒下读大学和还有可能读研究生的钱。风霜雨雪，春去秋来，杨厚成一个人总是在修鞋摊前忙碌。
　　 有人劝他找个女人做伴。杨厚实回答说：“我这把年纪了，找女人没趣，只要儿子有出息就好。”几个女人来主动找他说事，都被他一口拒绝。为了儿子，杨厚实什么都不顾。
　　 也是天助人愿。杨天赐高考获得全县状元，以优分考入清华大学。
　　 上大学那天，杨厚实一路送儿子到集镇，反复几次对他说：“儿子，你有出息，记得要走正路，把胶鞋穿好，不要走歪歪倒倒的外八字步。”杨天赐点头说：“爸爸，我记住了，一定把鞋穿正，不走外八字官步。”杨厚实见到儿子这么懂事，心里放心。一高兴，又给儿子五百元钱，说：“儿子，好好读书，钱拿去当零花用！”
　　 大学毕业，杨天赐又顺利地进入美国纽约大学深造五年。开始大学的喜报连连报给杨厚实。杨厚实乐得笑口常开。可就是他已经八年没有见到儿子的面了。他梦里想着儿子：“长高了吧！”“身材魁伟吗？……爸爸想你呀！来个信打个电话也好，爸爸不放心，不知在干啥工作……”
　　 杨厚实已经是花甲年龄了，须发白了，他记得儿子也该有25岁了。白天他守在修鞋摊，夜里独自在竹床上想着儿子“怎么一读大学、考上研究生，一到美国，就不回家看看爸爸呢？杨厚实心里老是嘀咕着，很不明白！”
　　 接着杨厚实就是安慰自己：“儿子有出息就行。不回来看就不会来吧！”他依旧天天修鞋，一分一分，一元一元地给儿子积攒着讨媳妇，买房子的钱……
　　 转眼又是五年过去，儿子还是没有回家来看他。杨厚实在六十五岁生日这天，独自喝着闷酒，边喝边想着儿子，这样忽忽悠悠地竟然睡着了。
　　 突然一阵敲门声激烈地响起来，几个民警闯进他的小屋，为首的是当地的派出所所长。所长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杨厚实，你的儿子在美国读书时就参与违法活动，受到国家通缉，现在已经被关押到省看守所里，你明天跟着我们去看看吧，顺便帮助我们教育他及时悔改……”
　　 杨厚实听到这话，大叫一声：“儿子，你的鞋子怎么穿歪了啊！”顿时头脑发晕，一下栽倒在竹床前边。
　　 【2022年3月2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