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杨婆(散文)
瘦小身材,上身着宽宽松松的白色绵绸大襟褂子,炫净得像刚洗过水,腿上的深色裤子也宽宽松松,裤脚被裹腿紧紧扎着,衬得小脚更加的小,尖尖的鞋头向上微微翘起,像只大粽子;走起路来颤巍颤巍的,但不曾弯曲的背很好地支撑着身体的平衡,她出现在你面前时,像一叶小帆船轻轻划过来——这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初识杨婆(奶奶)的印象。
那时她已耄耋之年,满头白发泛着银光,稀疏柔软,很自如地绾在脑后;面色红润,上面似乎没有太清晰太多的皱纹,倒是牙齿,脱落得一颗不剩,粉粉的牙床像没有生出乳牙的婴儿。她的怀里揣着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如果眼睛黏糊或者嘴角挂了口水,就连忙用来拭掉,使得面部洁净活泛。
杨婆不姓杨,老一代人称呼女人时,习惯在前面加上夫的姓氏。和杨婆相处时间久了,才知她是乔家之女。至于真实的姓名,恐怕鲜为人知了。
迟早走进杨婆家,屋子里一尘不染,井然有序。古色古香的家具,擦抹得锃亮,桌上茶具摆放有致,可见主人对生活的用心。端着杨婆递上的精致茶杯,哪怕不喝茶,只看那茶杯与茶水一样的明净,几片青绿茶叶于其中慢慢沉浮,似乎人的心境也随之清澈透明——那是我见到过的最干净最让人心里舒服的茶杯,好似茶杯本身就散发着清香。杨婆每天早起清扫房间、清洗杯具,这是她一辈子的习惯。她说,旧时邋遢的女人,会受到婆家的鄙视,尤其大户人家的媳妇,连家门都清扫不干净,怎么能相夫教子?
杨婆有两女一男三个孩子,他的儿子——杨立强老师,是西北的知名画家。我的爱人随他学习绘画,结师生情缘。我随夫去拜访杨老师,便认识了杨婆。和杨婆说话,她跟我贴的很近,有时会拉拉我的手,瘦得只有一张皮的双手,柔软温热。她会抓起果盒里的一颗糖果塞进你手里,真诚的样子不容你客套礼让。年节的时候,茶几上排放着自制的面疙瘩丸子、还有其它油炸小吃,你吃着吃着脱口夸赞味美,杨婆定会给你讲制作方法。杨婆身上,似乎永远有着让你出其不意的新花样。
杨婆令我喜欢。尤其是话间时不时的朗笑,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和粉色的舌头,像极了婴儿,那是人与人之间那种无需任何设防的纯真,让人信赖而安稳。她身上散发的气息,就像你躺在阳光下晒过的被窝里,暖暖的、香香的,味道自然、妥帖。
自从认识了杨婆,陌生的县城于我有了一份亲切感。
我和爱人婚后分居两地,我俩同出农门,再加刚步入社会,无背景无关系,要隔着地区调到一地工作,谈何容易?但注定我是命带贵人的,杨老师和杨婆便是,有了他们,我的困难就迎刃而解了。
我们明白,尽管杨老师的社会关系圈子很大,但他没有掌握实质性的权力,办事情也需要托关系求人的,即使托了人,也需要等待时机成熟。这就急了我们,也急了杨婆。只要到她家玩,杨婆就开始催了:“立强啊,这娃的工作啥时候才能办好?赶紧点啊!你看两个娃娃多不容易!”杨老师是个大孝子,对老人家的话从来是不会怠慢的。
短短一年多时间,我顺利地从甘南调到了本地县城,那时我才二十六岁,这在许多人看来不可思议。至今提及此事,我们在感激杨老师的同时,也感激杨婆,她像加速剂,提早圆了我们的团聚梦。
杨婆何止对我们好?只要亲戚、朋友、还是熟人有困难求上门来,不管是否棘手,杨婆先应承下来,有时候,杨老师为之头疼,但母命难为,只能迎难而上了。有人来讨画,杨老师还没开口,杨婆不管一幅画的价值是多少,就说,给画一张吧。当然了,杨婆慷慨,杨老师也不会小气。人们敬重杨老师的才华和为人,感念杨婆乐善好施,她家常常访客不断,人气绵绵。
我们每次去杨婆家,爱人和杨老师谈绘画,我就到杨婆房间听她说陈年往事,讲得最多的是她的苦难经历、儿子从小到大学习画画的艰难过程。讲到动情处,杨婆或大笑,或泪湿,我就像听着老旧的动人故事,主人公杨婆的形象在我眼前越来越明晰——
杨婆嫁到杨家做媳妇,起初幸福而美满。杨家是县城的大户,也是书香门第,这样的人家不是一般女子可及的。结婚时坐八抬大轿,佩戴凤冠,平日里穿旗袍、长筒袜……杨婆比划着她年轻时的装束,表情甜蜜,完全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从惟妙惟肖的叙述中,我仿佛看到年轻时的杨婆,从诗经里走来,她是那样端庄美丽、贤淑聪慧……
但时代的变革,一场运动彻底改写了杨婆一家的命运。杨婆痛失丈夫,家境衰落,三十多岁的她带着三个尚未成人的孩子颠沛流离,尝尽世间疾苦和人情冷暖。被抄家、被追赶、被批斗、被下放、被改造,东躲西藏,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即使住在破庙也没有安宁之日。好在杨婆平日为人善良、热情,每场劫难总会有好心人帮忙解围,免受更大的伤害。在劳动改造中,身体单薄的小脚杨婆,没日没夜地砸石头铺路,她承受的重力之苦,是不言而喻的。
杨婆和她的三个孩子,被发配到远离县城的一个小山村,在那里进行改造,日出而作,日落挨批。尽管现实残酷不堪,杨婆却从不放弃对孩子的教育培养,鼓励儿子坚持读书,画画,习字。有人很不解:“怎不叫儿子帮忙下地挣工分,去山里砍柴?读书有啥用?”杨婆回答,她怕孩子出去被野狼吃掉(饥荒年月,饿狼很多,吃孩子的惨案屡见不鲜),她要为杨家保住这条根,再说读书才能让孩子明事理。
多年后,运动平息,杨婆他们又回到了县城,但她的家境一落千丈,生活窘迫,困难重重。杨婆以一手好厨艺,使一家人的生活绝处逢生。煎、炸、卤、蒸、炒,甚至打饼,杨婆样样拿手,杨婆靠着这双灵巧而勤劳的手,为孩子们重新营造一个温馨的家园。生活稳定后,杨婆支持儿子去西安拜名师学画画,为他铺就了艺术成功之路。
九十多岁的杨婆,思路依旧清晰,语言表达清楚,仍然喜欢给我讲述陈年往事,每讲到最戳心的话题时,总会仰头哈哈大笑,似在讲一个有趣的笑话,而说到眼前的幸福生活,眼眶就会发红,发湿。说到儿子,那样的骄傲自豪,更是心疼:“唉,你看看我的立强,太辛苦了,那么大岁数了,还每晚画画到深夜,白天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做,身体怎么能受得了!唉……”杨婆说着,眼眶就发红了,无奈地摇摇头。
清楚记得,有次杨婆说她守寡一辈子,吃了太多的苦,但,值了,起码,这辈子对得起躺在地底下的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杨婆细缝的眼睛里,滚出两颗滴泪珠来……
那一年,杨婆去世了。长龙似的送葬队伍是对杨婆这一生的肯定。杨婆的墓地设在山梁上的田地里,四周的庄稼葳蕤蓬勃,融融的绿色与远处的南山浑然一体。我站在不远处,默默祈祷杨婆的在天之灵安息。
杨婆的一生,集善良、质朴、勤劳、隐忍、乐观和爱于一身,书写了自己的五彩人生。杨婆身材瘦小,却能顶天立地;身体单薄,却怀揣一颗高贵的灵魂;杨婆长眠的这块土地,就是她品质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