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杜诗云：“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现在杏花村好像都搬到城里了，只是鞠身带笑迎客的，是穿着奇异的门童。装出来的微笑是为着一份活命的工资，怎似牧童的竹笛一指，随意真切。有时候读古人诗，诗意大多在田园间，不在京华里。
　　 初冬时节，长居深圳的大哥回来小住，也是带着对繁华的逃避之想。我陪他沿河边随便走走，也觉风光无限。虽说城市的新异，已了无记忆中的痕迹，但河边芳草凄凄，水声荡漾，看小船徐徐滑行，也不如整天观摩车水马龙生厌。南国其实无冬，近日寒流侵袭，稍觉冷冽，却是阳光普照。大河一改夏日的浊流滚滚，青浅得如欲见底。正是“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某天，我陪大哥再过江南。此江南非可比天堂的苏杭，只是横贯桂粤的西江之南而已。那边山连着山，谷套着谷。就经济价值而言，暂无急功近利的机会让开发商窥伺，是以保留着较好的原始生态。不过交通已相当便利，比说如一条穿山隧道，就为两岸谋生计的人省下了翻山越岭的辛苦。
　　 在隧道的北口隔江远眺，可看越发现代化的都市全貌。而过了隧道南望，则只见山，只见农田。竹林在寒风中簌簌而响，却未失青翠，麻雀在秋收后的田间觅食，从不惧路人。偶然经过一方小小荷塘，但见昔日荷花绿残红消，再无盛夏娇色。而塘边野菊金黄，却在风中得意。忽想起贺铸有咏荷词：“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其实一季风养一季花，应是怨不得天道不公。
　　 行数里有一条冲，名曰“苦冲”。苦字何来，不得而知，问当地人也说不出所以。原以为每一处地名必有出处，但大多后人再记不住或不愿去追索。文化的发展与失落，是不是也和经济挂上钩，无利可图的，后人便该忘记？比如有一村落，名叫司马咀，我问了很多人，都说不出司马咀的来历，该村竟连一个姓司马的也没有。苦冲也如司马咀一样，只是一个符号而已。我叫李子，李子又有什么来历了，不禁哑然失笑。
　　 如果回到以前，苦冲的人过得苦可能有点道理。一是耕地甚少，一小片一小片水田，若用牛拉犁，估计十步就得回头。二是交通不便，记得儿时过江南行清祭祖，先渡一道大河，再翻一座大山，崎岖小道走两个多钟，才得到苦冲，可见当地人的艰难。不过现在应该不苦了，看农舍皆如洋房一般，可羡煞多少城里人。
　　 苦冲人的主要生计来源，大抵已离开了土地。遍望田间，只有一个村妇，挑着粪水，在一片小小的菜地边，一勺一勺地施肥。有时我想，辛苦劳动着的人当然也想挣多点钱，但他们没有非份贪念，殷勤地面对手上的活计，也可称美感。如苏东坡词：“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再行两里，已近苦冲冲底。那里开辟成公园，谓之“圣文”。里面供孔子像，列其弟子故事，看的人并不多。去年曾经去过，大哥不以为然，说此处供孔子没甚典故，却是可惜了幽幽山谷，潺潺流水。不管多好的自然景色，一旦人工痕迹太浓，必煞画意。
　　 大哥长我十岁，喜欢画画，每每郊游，都为捕捉能入画的素材。我在旁学习，也有所领悟。大凡美者，一离不开自然的鬼斧神工，二离不开人们的平常生活。若过分刻意雕琢，便失天然。即使“玉不琢不成器”之玉，器之美与玉的本质之美，也不可同日而语。
　　 “圣文公园”不去，拐个弯，入另一条冲，不知名。沿途也无甚可记之处，无非古藤老树，竹林野花。一片片待割的甘蔗，令人想起那首歌：“路旁的花儿正在开，树上果儿等人摘……”不觉已到中午，大哥忽然说：“日高人渴漫思茶。”我笑笑，知道他有累意了，也确实到了需要补充水和食物的时候。但这里前不近村后不见店，看来只好“敲门试问野人家了。”
　　 转回头，走到一个叫白社的地方，有几间房子颇有气派。粉红外墙，湖蓝窗帘。其中一间院子甚宽，从门口到院里，摆满树根做的盘景。主人即使不是雅人，也是以此为副业的发达户。大哥兴趣起来，径直入去。见一个四旬汉子正在整理他的心肝宝贝，便打个招呼。
　　 大哥与汉子说了一通盘景的造型艺术，主人以为遇到了识货的买家。大哥笑笑，说明来意，我等无非是出来闲逛的老头，走得口渴肚饥，想来讨杯水喝，若能做餐便饭充饥，则更好。
　　 主人一笑，放下手中活计，请我们入厅小坐，奉上茶具，让我们喝水自便。然后出去朝远处喊了一声，像是叫什么人做什么事，我们却听不懂。然后又见他进了院子左面的厢房，不一会，便听闻杀鸡之声。大抵过得半个钟，一位妇人端着盘子进来，碗筷小碟，一应俱全。她边摆开桌子，边笑着称呼我们为先生，说再略等一会，便可开饭。说完转身出去，到再转回时，是两夫妇一起进来的，给桌上摆上了鸡、菜、还有汤。
　　 “鸡是自家养的，菜是自家种的，别的不敢说，保证不喂饲料，没施农药。”东主说得很谦，却使客人大悦。我们兄弟不喝酒，他自斟一杯相陪。他妻子说声早已吃过了，请慢用，便转身出去。汉子说她在地里的活还未干完，刚才只是摘菜回来，着实令我们不好意思一番。
　　 边吃边聊，才知道他姓钟，树根盘景只是他既有兴趣也挣钱的副业，他的主业是搞运输。有两部汽车，一部自己亲自开，一部请人开，几年来也挣下了一份家业。我心里盘算一下，这钟生大小也算个老板了，不知比我们富裕几倍。但在家里仍亲自劳动，亲自下厨，真勤奋人也，心里甚是敬佩。
　　 吃完，欲算还饭钱，钟生说：“饭钱就免了，若我没猜错，你们是文化人吧。”文化人我是不敢当的，大哥却不必谦虚，说自个是画画的。钟生甚是高兴，说刚好女儿学写字，有笔墨纸张，请大哥赐几个字云云。
　　 大哥不好推却，便铺纸欲写。忽问我：“刚才我们来的时候，说的那两句词，是谁的？我一时记不起。”我说：苏东坡的。大哥便写了两句：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给钟生解释的时候，特意说野人不是说农村人野，是指寻常百姓而已。钟生也明白，问了出处，说过后让女儿把全词学了讲给他听。我便把全首词用铅笔写下，也算是付了饭钱。
　　 辞别时，钟生居然坚持开车送我们到公共汽车站，方挥手作别。这一顿“漫思茶”啊，竟过后让人思之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