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就像失散多年的人从远方归来。
　　 从起床到上班，两个小时已经悄悄过去。想起关上家门走下楼道的时候，还把昨夜的梦理了一理。梦很残缺，无法完整串接到一起，就像不同时期不同的空话，难以自圆。春梦都很短暂，也很凌乱，没有把我带入热恋的现场。每一次醒来，给我最好安慰的，总是熟悉的房间和熟悉的气味。窗帘上面，天光微弱。幽暗处，依然可见端庄的书柜，那些读过的和未读过的书，都排列整齐。幸好幸好，我又这样平安醒来，在熟悉且可靠的地方，所有不堪的梦，幸好都是虚的。还能对书本怀着深深的敬意与爱意，我觉得自己依然不是相当可憎的。
　　 比起床更早一些的时候，曾经半躺半靠；我在起床铃声响起之前醒来，但我仍然等待起床闹钟温柔和顺地响起，那是很有仪式感的。曾经等待房间里黑暗的光影，变成灰白，好让我看清时光交接的种种细节。那时候，我曾惊诧于书里书外的世界，原来它们是对同一个事实的不同陈述，书里面的情理曲折而完整，书外面的事实荒谬而残缺。我曾猛然悟出，这就是为什么总有一些人不愿把读书这件事情彻底放弃的原因之一，他们的灵魂，在追求一些遥远高邈的境地，并以此逃避庸俗，躲避残缺。
　　 阳光从窗外更慷慨地照进来，热情洋溢。反正总有人出出进进，那就让房门干脆敞开。阳光对这个早晨很信任，对这个房间很信任，它们放心地照射进来。它们倾斜的目光，照亮了房间里悬浮的和沉积的尘埃。
　　 阳光很柔弱，它沉默的样子，代表一种无声的言语。但这阳光也带着忧伤，仿佛它的脖颈，也被锁困在一条冰冷的铁链里，又或者，长期缺乏营养，长期处于焦虑、恐惧，它们终于变得瘦骨嶙峋，干瘪得竟然能从野蛮时光铁笼子的栅格里挤出来。出来了，却也不敢走得更远一些，它们习惯了，自由的远方，甚至让它更加恐惧。此刻它们再次出来，就碰上了我。我便看见，它们的身上透露着明确的女人信息。我才知道，无论远来的阳光，还是受困的女人，它们的过去一直跟骗子和歹徒们在一起。骗子们诱骗它们，歹徒们强奸它们，逼迫它们多生孩子，但不得做母亲，不得做妻子，不得做女儿，更不得砸碎铁链捣毁笼子。而其实，坚硬且冰冷的铁链子和铁笼子，也是柔弱得像初春阳光一样的女人们无法挣脱的！
　　 或许，不是它们碰上了我！而是我碰上了它们！我们这样相遇，属于人间失格！我为这失格的人间先是深感惊悚，进而感到愤懑和惭愧。原来，更多人的命运惊人的相似，但只有极少的人从这使人高度麻痹的相似中看到一种隐喻——那是一些隐藏很深伪装很好的荒谬与残暴——更多人的脖颈上都有一条无形的铁链，更多人的身体，都被拘囿在一个无形的铁笼里。每个人的肢体动作只有有限的触及范围，每个人的语言只有有限的所指边界，而此后，每个人的心思和灵魂也许必须完全透明，并必须接受检测透明度的全新工具！
　　 人如浮尘，唯在黑暗与光明产生明显界限形成鲜明对比的时候，浮尘的命运状态才展露无余，浮尘们才能真切地看清自己。但若从不照进一缕阳光，浮尘绝对无法省察自己的命运，大家同处灰暗乃至黑暗之中，作为缺乏有效参照的集群，难得互见，亦难自见，人人凭借想象放大自己的体量，虚拟自己的幸福，高估自己的价值，夸大自己虚无的使命，在封闭的世界里慢慢退行，最终难免灰飞烟灭。倘若阳光普照，乾坤朗朗，方于广阔天地里看清世界宏大万物显赫，壮丽山河风物无限，卑微才被卑微者发现，虔敬也才从蒙难者们的心里萌生。此等境况不会致人永远颓废，毕竟还有人发现自己的卑微，发现自己的不幸，他们才是最有希望的。接受了自己的渺小，才能更好地打算如何安放自己的灵与肉，才能激发自立情怀。首当其冲的便是砸碎脖颈上的铁链，捣毁终于发现的铁笼子——让每一个女人成为母亲、成为妻子、成为女儿；让每一个男人活得更像男人！
　　 阳光，真像失踪多年的女人，怯懦、羸弱、目光呆滞。这世上有太多不幸，而更多不幸，是由最柔弱的女人承担了，因此，这个世界便有不可饶恕的罪过。我想要阳光更真实一些，想要它有分量，照在我的脸上身上，能够挤压我的皮肤，改变我的呼吸，让我有被热情逗弄的感觉；让我的微笑深入到灵魂里去，与神的意愿相接；让我不犯错，不要变得龌龊卑鄙，不变得阴险奸诈，不变得悭吝小气，不变成满腹狐疑四下树敌的怪胎或另类。我想要扰动我生活的人们真诚一些，善良一些，自尊一些，包容一些，像荒草与荒草，像树木与树木，让我们在同一个季节萌发，也在同一个季节回到大地更深处去。
　　 我早就料定，阳光终究会陈旧的，而它开始陈旧的日子，就是我开始怀疑和警惕一切空话的日子，包括怀疑隐藏了太多真相的自己。
　　 我早就料定我会怀疑人类语言的空洞与诡谲，我会警惕借着给我幸福的名义把我扔进谎言之深渊的正义。我会怀疑时间的存在，一切变化，不过是人心灵图景在不停地变换形状和色彩，一切本原，是绝对不可知的。我会警惕所有的乐观形式，我以为，那些形式不过是失落的人心艰难潜行在暗夜里……
　　 我真想体验一回，我如何造就无法辨认的自己。
　　 今天，我不怀疑，阳光毕竟开始温暖起来。而这，又是让我心惊的季节。我很快就会见到漫天飞絮，杨树的，柳树的，香樟树的。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同样的季节，我像一缕风回旋在西湖边上，那些飞絮弄得我泪眼迷离，我曾想，我都轻飘飘如一缕风了，我的眼睛仍有酸胀痒痛的感觉，看来，心灵的窗户，从不自欺——这样的季节我总会想象我又年轻了许多，过去的一切，都浓缩倒一场梦里，或者都虚无缥缈，就像皮肤，曾被有过的，痛痒难耐的记忆。
　　 飞絮比浮尘大多了，我可以在阴天里看它们飘落于地。飞絮也会落在我的眼睫毛上，再次让我双眼迷离。我的视线被飞絮遮蔽而虚化，从那迷蒙的视觉里，我总能看到我的十七岁。
　　 春天尚未完全开始，但我必须从一切苦闷里挣扎出来。我知道这世界不会向我展示出最完美最让我赏心悦目的，那我就愿意让那些飞絮朝我飞来，落上我的眼睫毛，把过去和未来都看得很虚。虚化的光影里，会有神意和神迹显现出来，而这份快乐，是无法分享给更多人的。唯有深谙同理者，方能解得个中滋味。
　　 但我可以把它们写成文字，再变成别人的猜测和联想而得的回忆。我们彼此不见，但我们被相似的心灵念想关联起来。
　　 有些人的快乐是绕过人间诸多悲苦的，我不一样，我一定要从中穿过去！
　　 有阳光了，天放晴了。我等待飞絮，就像等待十七岁的春天。我在那种春天和飞絮里，对再次虚构的初恋，深深痴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