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裤腰小了，我想改大，你能吗？向来说话直接的我，也觉得自己真不会说话。人家做生意的摊子，哪里可以说“不能”呢。
　　 我看看。她接过我手里的裤子看了起来。我的裤子还是新的，因身体变胖了，裤腰便小了。
　　 我来到街角的一个小缝纫店，店主是一个老妇人，她剪着短发，精致好看、比例恰当的五官在岁月的风霜雪雨里变得有些失去了水份，像一朵快谢了的玫瑰花，即便蔫了，还有着美的色泽。皱纹遍布她的脸，但是她的白晳的肤色，让她看起来并不显得老态龙钟，她说话声音铿锵有力，十分响亮，更是显得她由内而外中气十足的硬朗。面对她，我的脑海里立刻蹦出“利索”两个字来。
　　 她对着我的裤子看了好一会儿，说，这样吧，你会踩缝糿机吗，你自己弄，我只收一点点费用，你看可以吗？
　　 她的回答让我一愣，她不会弄，但她又不直接这样说。我转而又喜出望外。因为我确实会踩缝纫机，而且乐于自己按着自己的意愿修改衣服。
　　 好啊。我也爽快地答应下来。同时为她不放过任何一点经营机会，把提供服务转为租用机器的经营思维赞叹。
　　 首先她感动我的是她的勇气。我一边弄，一边与她聊天。她六十九了，从没学过缝糿的她，买来一部旧的电动缝纫机，一部补鞋机，一把天蓝色的遮阳伞，就在街角摆起了营生。只是因为小时候，她看到她的母亲用过缝糿机而已。
　　 我也一样，从没学过缝糿，也是看过村里的阿姨用过缝糿机做衣服。小时候偷偷地在机器上练了练了手脚。
　　 相同的勇敢，让我与她有了一些谈话的某种契机。
　　 她六十九了，眼不花，耳不聋，还头脑灵活，真让我有些羡慕。对于老，我有着一些不可预知的害怕。因为有些老人，不是痴呆得连儿女都不认识，还大小便失禁，活着，也早就失去了自己心中所要的尊严。而且，没有人可以预知不可料想的未来。我见惯了街边一些老人去捡垃圾桶里的废品，认为那是自己在挣钱。他们还想用自己的钱养活自己，认为这样活着有底气和硬气。此时我突然见到她这样一个活到老学到老的阿姨，我心里不免生出了一分敬意，像春天的芽儿一样，带着勃勃生机和顽强不屈的力量。因为她，不需要捡垃圾，也能挣钱养活自己。她有了自己想要的不一样的老年生活。
　　 或许是因为她从我的善意里体会到我可以成为她的倾听者。她一边专心看我怎么比划尺寸，定大小，定流程，一边自顾自地轻描淡写地讲她自己的身事。她一生的风波曲折也出乎我的预料。如果她不讲，没有人从她的外表状态看得出来，她曾经历过啥样的人生。
　　 她说，四十五到五十五岁，那是她最难过的十年的“磨苦运”。这十年里，她就像拉石磨的驴一样，周而复始地在苦难里挣扎，活又不想活，死也不想死，真是熬得心力憔悴。
　　 幸运的是，我有一个有远见的爸。她的目光穿透时光的深远，从近到远，由远及近，自由转换。在所有苦难里，她最想先讲的是父亲给她爱的力量源泉。仿佛没有父亲的原爱，她今天的命运会不堪设想似的。
　　 她说，我的老爸是个老军人，有点知识，认识到知识对一个人一生的重要性，于是虽然我是女儿，在那个认为女儿是别人家的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与娘家没有多大关系。但我爸认为，儿女都要读书，那个穷得连饭也吃不饱的年代，我却读到了初中毕业。
　　 哦，难怪不得。我在心里慨叹。她与那些老了非得要扒拉垃圾桶的阿姨不一样的原因，我才一下子明了。
　　 一个人读书识字，等于她有了打开世界的窗户的能力。她不懂的东西，她可以学。有学习能力，才是一个人的立足之本。比如，互联网，微信功能，她全学会了。我想到自己八十多岁的妈妈，拿着电话，只会接听，怎么教，她也学不会打电话。因为她不识字，她胆怯怯地生怕碰一下哪里，手机就不听她的使唤了。
　　 我一边听她讲话，神思恍惚遨游，一边在心里思考着一些没有与她交流的问题。我猜，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女，又有文化，后来生活一定不会太差吧？
　　 她却停了一会儿，接着话风一转。她结婚后，生育了一儿一女，八十年代的中国，改革开放，挣了点钱的老公却出轨了。而且，她还遭受了家暴，身上时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终于无法过下去，她离婚了，大儿子跟着老公，她带着小女儿外出打工，挣钱供女儿读书。她后来也结婚了。如今，女儿结婚，外孙也上学了。可是前几年，她的第二个老公又因车祸离世了。她又成了一个没有老伴的人了。我听着听着心情不禁沉重起来，人生怎么可以这样三番四复地折腾她这样一个善良的人啊。
　　 正当我忧郁且迷惑不解的时候，她的眼神里却出奇地光亮起来。她说，人啊，恶有恶报。前夫现在的老婆瘫在床上了，前夫也得了肺癌。她说，这就是报应。说着说着，她还拿过来一本《圣经》给我看，我看到那书上，还有她边读边画的黑笔线，突显一些她认为说得非常在理的文字内容。
　　 而我，却没有随她的心情高兴而高兴起来。对我来说，《圣经》我读不进去。我始终强调本我。我不信命运是天注定的。我也不认为一切苦难，是必须顺应命运而不可解的。面对千变万化的世界，扑所迷离的人心，利益始终在左右着人与人的关系和心与心的距离，道义何曾真正改变过世界的格局呢？虽然我一直认为人不能只为利益而活，要有道义，有良知，有共情，人类社会才会不断向前发展。《圣经》里讲，人家打了你的左脸，你再把右脸也给他打，我是不可能接受到这样的认知。
　　 她讲了她的身世，讲了《圣经》，她的有些观念，我听得似懂非懂。她的眼里时常在某个她认为是幸运的时刻发出流星一闪而过的光芒。她说，算命先生说她六十五岁要死，她啥事也没有就活到六十九岁了。因为她认为自己做好事积了德，延了寿命。她还拿出一本笔记本，上面记录着吃啥是养生的，哪些东西是不能吃的，或少吃为好。她这样理解，这样点滴积累自己的内心堡垒，也好，她内心是安详的，是平和的，是积极和乐观的，凭啥她就不能活得好好的呢？她有她的觉和悟，我有我的觉和悟。每个人的知识储备的多少，也会直接影响人对人生和这个世界的认知。我想，是不是一切东西，如果两不想弃，是不是都可用鏠纫机类似的某种东西修改一下，直到互相适合，然后再继续合作下去呢？反之，如果互相再也不想共同携手下去，一拍两散，仿佛也不是那么可怕，走到人生路上始终都是一个人的朝圣，孤独、顽强拼搏，最后与自己的和解。
　　 我一边捣鼓着缝纫机，自己给自己修改好了裤子。显然，她对我的自我修改也挺满意的。从中，似乎她也学到了什么。我问她，阿姨收多少钱？
　　 八元。她讪讪笑着，双手不自然地抻着衣边。她生怕自己说多了价钱。
　　 “八即发，吉利数字。”我笑着，从手机微信马上转钱给她。
　　 我突然觉得她真像街边的一尊观音。她的脸上丰盈着一层豁达的、和善自信的暖光，照亮别人，点亮这个些许冷清的街角，也显尊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