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遗香(散文)
她姓香,我们叫她香老师,那是小学三年级。香老师清瘦白皙,洁净斯文,修饰得很好,她往讲台上一站,或是在校园里一走,一截雪白的脖子从黑色的衬衫领子上露出来,即便在最燥热的太阳天里也能令人眼前一爽。就算她不事修饰,她也是不俗的,她的天然气质,她的洁白肌肤,她的柔软具弹性的嗓音,她的温文举止、娴静性情,所有这些,别人难求她难弃。香老师说一口柔和纯正的粤语,当时在我那淳朴乡土简直是朵异样的花。
然而香老师的口碑在于她的普通话教学,传说她是语音最准的一位老师,于是,三年级时我们能有香老师来做我们的语文老师感到十分幸运。无论过去了多少岁月,我始终记得香老师金玉一样的声音在领读,小学三年级语文课本上的那一句:“文坚扛着枪,机警地离开岗亭,高兴地回游击队去了。”我一字不漏地记着这一句,然而我也只记得这一句,这真是令我感到惊奇的事情。想起这一句,香老师柔美风雅的声色仪态历历如在眼前,仿佛这么长久的岁月是不存在的。香老师教了我们不到一个学期就走了,据说是去了香港,她的父亲在那儿。那时香港,是离我们多远的事物啊,简直无从想象;然而说起来,香老师的归去香港,不是适得其所吗?也许正是天意呢,只是彼此从此再无缘做师生罢了。现在回忆起这位香老师,我只觉香风习习。
小学校的井栏边有棵香花树,一口井由它来傍着,那真是说不出的好景致。这棵香花树,株干苍褐色,老身老骨,疙疙瘩瘩,根部用水泥围了一个坛子,它看起来像个巨型盆景,又像是被供奉起来似的——原也值得供奉,这是校园里最香最香的一棵树,一定是有花仙子在上面栖着吧,年年夏天它花开无数,馥香无比,简直是枯木逢春。那是一种形似玉兰的小香花,喷出的是香蕉味的甜香,无比好闻,甜进肺腑里。花开时节,我们像猴子一样在它的众多虬枝上爬来爬去,采花偷香。然而树老了也会得骨质疏松症,托着人的树枝有时发出“啪啪”地声音摇摇晃晃,像是快要断了,把树上众“猴子”和树下那些看“猴”的吓得失声惊叫,在一惊一乍中我们享受着香花树赐予我们的美好礼物。香花被我们握在手心,装在兜里,藏在衣箱,压在枕下,使一个季节充满了芬芳。
我还记得一个叫陆香的小女孩,与我同班,和这个简单芬芳的名字一样,她单纯和善,不多话不多事,很好相处,圆脸带笑,一个调皮的弟弟老跟在她屁股后面。关于这个叫陆香的女孩子我没有更多的记忆,岁月剥离了很多东西,现在我单记得这一个带香的名字,留在脑海里,这已经很好了,是那所曾与我有关的小学校留给我的又一抹余香。
其实有个更香的名字一直伴随着我,我是直到很大了才品味得出它的滋味来,这个名字是:花自香,属于我的外婆。这不像是个寻常巷陌里的名字,却像是从宋词里摘下来的一句,幽雅与粉艳、绮丽奇异地交融着,适合在旧时的戏台上摇曳,像张爱玲小说里所说的“光艳的伶人”那样“长长的两片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那是水袖、胭脂、玉佩、丹凤眼、兰花指所构成的风情,在舞台上她是杏蕊一样的娇艳,她的身世品性则有着寒梅的苦香,芳名印在报纸上千人万人来传阅,戏外的时光却锁在深院,“雨打梨花深闭门”,玉嗓吊到云霄外,听着有种隔世的恍惚。是花自然香啊,可是冷艳,自在,寂寞。
然而,这样一个芳名被烟火中的外婆拥有着,从女童一直到老妪,这个令我叹绝的名字本来是要冠冕我外婆一生的。可是,外婆的一生实在太平凡了,世人终于看不到这个冠冕,只看到一个在陋巷里租屋居住、淘米煮饭、一天撕一页日历的寻常妇人。于是这个冠冕长期处于被遗忘的边缘,街坊邻里不叫她“花自香”,只称呼她“八妈”或“八婶”,只有外婆自己不时地在我们面前提起,有点孤芳自赏的味道。在寻常日子里,外婆钟爱的香应该是风炉里的木柴香和沙锅里的米饭香,她烧了一辈子木柴,在矮矮的泥炉子上用沙锅烧出香喷喷的米饭,揭开锅盖,饭上布满了均匀的火眼儿,木柴的香味渗进米饭里,那应是最有益于身体的饭。外婆的风情在哪里?她也会低眉俯仰啊,在灶台间,在那只风炉旁,她用一根细长的搅火棍拨拉着炉膛里的火炭,麻利地把木柴重新架好,使火烧旺一些,那时,发丝会从鬓边垂下一小绺,又被她用手指勾回去绕那耳廓,外公自会看得懂这里的风情。
外婆多忧多虑的性格使她的双眼过早地蒙上了一层翳障,她的摸索式的动作令人忧伤。晚年,更大的悲哀来临,在外公突然撒手了以后,她患了老年痴呆症,终日如在梦里生活。这才感到,她那不俗的芳名在某种程度上可不贴近了那一句——红颜薄命。然而到底也不算,她毕竟已看过了八十多轮春花秋月了,并以奇瘦的身子将残喘之年一直延续着。如果这个名字总得有些什么传奇,这也算是个传奇了吧。
多少年以后,这个名字的芳香依然会被我暗暗嗅到的——它实在像一句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