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迷雾叠嶂(随笔)
我盘坐在茶几旁,开始为自己泡普洱茶。我不大注意奔涌的氤氲渐次缭绕,沸水顶起瓷盖,破罐而出的水雾劈头盖脸笼罩于我。比之迷雾重重的短暂的水气蒸腾,似乎生活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袪除。三十多岁的我,却一直在人生路上兜兜转转,回过神自己还是那个自己。
我端出一盘盛有花生、瓜子的盘子,吧嗒吧嗒嗑着。我刻意不开电灯,屋内暗淡了许多,推开窗户,扶着窗棂,眺望晚霞的余晖洒落在地上,与霓虹光彩斑驳交错。习习的清风荏苒在衣,在手,在心,淡淡的清凉裹卷。我淫浸在对事、对人的思索,想得非常深远而无法自拔。茶香的余绪做最后的挣扎,已看不清水气,凝结成一块块水斑,一时兴起,把食指当作毛笔,由隶书转行书,凝滞而悲切。我缓步走向辟于一室之内的书房,生命的全部释义旨趣都蕴藏在这里。它比我更懂人生每一条脉络。
前些时候,迷雾笼罩整个上海都市。我驱车慢行,迷雾如影随行,无论作何抵抗,你越是挣扎,越是沾湿你的全身。只有待阳光透过迷雾,豁地清明许多——我明了生活呀不能凡事去抗争,一切皆有安排。
屋子更暗了,我摁开电灯。茶叶疲沓了,都沉在杯底。我再次煮开水,我不是诗人,自然没有雅兴温一壶清茶与明月共饮,明月属于那些敞开岁月的人。而我呢,在岁月的迷宫里使我发颤,暮鼓晨钟的钟摆总是那样的逼仄与诡秘。倒不是不能将就,生命的一部分就是将就着。我把喝过的茶叶继续泡着,好像非得榨干它最后作为茶叶的尊严。
二十多年前,母亲经常与某一亲戚或朋友都是这样泡茶叶。一杯接着一杯续着,家长里短从村的东头谈到西头,对于他们来说,拔离了琐碎日常,生活就了无生趣。我常被锁在屋里,那时家是二间隔一道窄门的泥瓦房,窗户也是窄窄的。我扶着窗棂,头俯仰着,巴巴地望着窗外,朗朗的明月,心里怯怯的,狼会不会把我叼走?恶魔会不会吸我的血?脑海里不断把恶的势力反复强调。一阵忐忑的风呼啸,伴着阵阵诡异飞禽的鸣叫,在空荡山村回荡,我更胆怯了,左手护着右手,给自己讲一段故事,做一个简单的梦。
多年后,我才明白母亲在那杯茶品咂出的味道。母亲总是端着一杯白瓷杯子,往里使劲加白糖,自制的茶叶混上白糖,那是她独特的生活配方。当她在杯口呼出一口气,那股迷雾噗噗在她脸上。她作为长女长媳,在农村里,有操持不完的活,有压迫不完的苦。我在襁褓之中,一家六口人蜷缩在借来的柴房里。烧饭时浓烟滚滚,把我们每个人都团团包围,只能依靠鼻息声来辨认。后来,在父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形单影只从晨起白雾起到夜晚的暮雾归,换得一隅之屋,一垄地。
母亲在她这些年,唠叨最多的是爷爷奶奶他们对待她的那些往事,反复循环讲述。说到伤心欲绝处,还施以动作模仿。我们一家始终与爷爷奶奶不亲密,亲情被一层薄薄的迷雾隔离。奶奶在弥留之际,才念叨着一生中的歉疚……人呀,只有到了某个处境,才能幡然醒悟曾经的缺失与偏执。
弥彰在一个人身上的迷雾,却要用一生来消散。每一个人生命都是自己的传奇,却要蒙上一层家庭的文化代遗。我不能躲过,落在我心间深处的迷雾,即使吹弹可破,阳光再炙热,也无法消散殆尽。
在我周围,也有很多人也无法躲过。他们被困在迷雾之中。他们痛,却无能无力;他们苦,又无法回避。
有一年春节期间,我坐在院子里。有一个估摸十来岁的孩子,着急忙慌向邻里借手机打电话,质朴纯真又带点胆怯懦弱。我把手机借给他,他打给他的姐姐和姐夫,绘声绘色让他们给他买一部手机。我是知道他的,在呀呀学语,妈妈就逃离了那个家。他与他姐姐被他爸爸用锁链绑在家里,他家是独院,前面是一丛竹林,后面是一顶崖石。他在童年只能与姐姐互相取暖,趴在窗台眺望远方,那是迷一样的世界;那里的欢声沸腾与笑语嫣然,与他们无关,可是他们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长久以来,他们可能习惯了,自己左手与右手握手言欢戏耍,自己给自己造梦,他们的梦是最原始的欲望。他们不懂其它童年的梦。有一天,他们长大了,接踵而至的诱惑与神秘,会使他们与社会疏离。
在他们人生中的迷雾,能否冲破?在没有自己救赎自己的年纪,他们只能任由一层层迷雾向他们袭来,那股迷雾重重,在未来障碍着他们的内心世界、生活方式。人生的悲剧不会因你不反抗,而减轻;人生呀,一定要学会反抗。
他姐十几岁就嫁给三十多岁的男人,而他十岁多,在政府的督催下,他爸无奈地妥协让他去上学。我没有催促他结束通话,我知道落在他身上的迷雾,需要取暖度过,需要与自己和解。
我继续饮着茶。天已经黑透了,被一层夜幕包裹着。
隔着二十多年的人生距离,我还依稀能感受到,手扶着窗棂,眼睛里折射出的那份无助与恐惧。虽明月朗朗,在心中的那团迷雾遮住了心帘。
我姐给我打电话,质问我为啥过年不回去。她认为我是一个淡泊寡情的人,不是的,我比她们更珍惜亲情,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你们。不是我喜欢独处,人一辈子被无数的墙包围着,我只是想翻过去而已。
把泡好的茶水,端到书桌旁。摩挲中国文化一久,弥漫在心间的迷雾渐次飘散。只要仓颉灵感不灭,社会种种迷雾又隐伏着人性的大合理,都会得到熨帖与和解。生命是祛魅的过程,得时刻调整情感的阙值。我知道这一刻之外,在我的远远近近的人的生命,此刻饱受着迷雾叠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