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金刚岩下泉水叮咚(散文)
今年春节,漫天飞舞的白雪,让整个徽州宛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
有友人发来老家那座叫金刚岩山峰的雪景,真是分外妖娆。山北边大陪头,山东边杞梓坑,山西边平坦源自然村,这儿孩子们都曾就读于平坦源小学。因为有了金刚岩,岩下一湾泉水终年不涸,响如叮咚,如一曲天籁,于是有了几户人家安居于此,村庄学校因为有了泉水也建于此。
大山孕育了水源,学校开启了梦想,走出大山的人们,回望故乡,饮水思源,不曾忘记默默奉献的老师,给了我们人生永不枯竭的力量。那泉水叮咚的声响,伴随着我的人生,成了印在心底的乡愁。
一
泉水叮咚的声响,是藏纳于山谷,它养育了一代代的子民,也让四周来这求学的人有了水喝。还有,来这教书的老师,也可以因为水的滋养,用感恩的心来培养这片土地上的孩子们。
在平坦源小学,吸引我的是五彩缤纷的舞蹈,第一次观看,就震撼了我。要四年级才可以来这儿读书,我才上一年级,是够不着的,西坑过来的潘昭仙老师,是师范科班生,过来任教,很受孩子们的喜欢。
受平老师带我们去那参加活动,潘老师拿出了绝手活,一下吸引了我们的目光,比我们高几届的大姐们,被涂沫得人面桃花,手舞着飘带,唱着山歌。在没有电视、电影,没有文化娱乐的岁月里,这些绚烂多彩、袅娜妖娆的舞姿,还有童真的音乐,既新奇又妩媚,只要看一眼,就进入了角色,就让我喜欢到骨头里,于我而言,音乐的魅力是可以激活身上的每个细胞的。
一起去参加全乡的运动会的学生队伍,绵延在一湾湾的山凹里,蜿蜒曲折行走在路上,如同舞着龙姿。一曲《南泥湾》,此起彼伏,随着山谷回音,拉长了悠雅的声调,真是激荡人心。我始终认为,大自然才是真正的音乐师,一首歌,由近及远地弥漫开来,随着山谷的环绕又折射回来,这种无比奇妙的音乐效果,也增加了音乐本身的韵味。
一所学校,一位老师,就这样刻入了小孩的心灵,虽然他不曾教过我一天,也从不认识我这个学生。
二
轮到我在那所学校读书时,潘老师早走了,来了位金锅岭的叶尚全,还有大谷运的柯德馨老师。柯老师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看人是很犀利的目光,平头。当每个小学生走近时,总会有点想打寒颤。为人处世严谨,不苟言笑,他有一个铁定的规律,每半个月必要去理一次头发。他内心充满着火热,上课时抑扬顿挫,读诗慷慨激昂。
柯老师声音是有磁性的,总是吸引着我,将我带入书本里的角色,那是美妙的世界。他朗读《小英雄雨来》时,我仿佛也走进了战火纷飞年代。那声音如同乐律般滑脆,奏着小曲,又似泉水叮咚,清脆、悠雅,我感觉,学识渊博的老师,仿佛体内有永远也淌不完的墨水。
我喜欢柯老师,是他总喜欢在我的作文上用红笔多处修改,并提醒我说,他修改我的文章,总是花时间最多的,让我多去看看。而他最高兴的事情,则是把我写的文章,当作范文来念,以鼓励全班同学。我能感觉到,他内心对我的器重。
他是住校的,夜晚与叶老师就住泥瓦房中,自己生火做饭。我们同学们每天中午,去金刚岩下的水凼取水,帮他水缸抬满。母亲说,老师到这儿来很辛苦,嘱咐我常拿些疏菜去给老师。
每年的十月半,竦坑村子里过包熟节,家家户户包粽子。母亲说,大家都过节了,拿几个粽子给老师吧,希望老师也要过个好节日。
金刚岩下水凼的泉水叮咚声,也如同好的老师,滋养着孩子们,这永不枯息的泉水,是我们从不枯竭的力量之源。母亲的教导,让我们从小记住了感恩。
三
山里的人,每天只能望见四周的天空,眼里的世界,除了绵延的大山,还是岭,巨型陡峭的,无边天际,层峦叠嶂。
因为每天穿行在蜿蜒曲折的群山间。金刚岩海拔734米,是方圆数公里的最高峰,是我们每天的必经之路。溪流欢畅时,永不停息地奏着歌,与林中各种鸟儿一起唱着欢歌。而梅雨季节,大山发怒,如同巨龙飞舞出白花花的水柱,咆哮着狂泻而下,轰鸣如雷,震耳欲聋。
物质的贫穷,环境的恶劣,生活的艰辛,信息的闭塞,总是限制着孩子想象力,他们从来不曾想过,外面世界有多缤纷。
来自金锅岭的叶尚全老师,天生一副乐天派形象,我深以为,他是观世音派来的,是为了大山里的孩子,来深山继续修行。
他早就听说,那高海拔山上孩子们的穷困,他爬上了山峰顶,极目远眺,方圆百里,一望无际,风景无限。这,哪里是苦渡,分明是神仙游,真是心旷神怡,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这是一种人生的境界啊!
然而,当他看见山上孩子衣不遮体,鞋子也破,冬日里冻得通红的脚趾,还是深深地受到震撼。闭上眼就看到孩子们黝黑的面孔,蓬垢的头发,拖着鼻涕,那些不堪,在脑子挥之不去。一双双渴望、好奇、懵懂又怯怯的眼神,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他决定沉下心来,用自己的知识去改变这些孩子的命运,徽州民谣说,高山出贵子,平地出芒牛。大山虽脊,却可以开阔心胸吧。于是他,对大山充满敬畏,对自己的职业更有了一份责任与担当。
叶老师每周骑的车放在山脚下,然后爬上山顶,他常说,到了山脚,学校在天上。
扶贫先扶志,精神的自卑与恐惧是最大的敌人。叶老师,高高的个子,目光如炬,一双粗壮的手,俨然是个蓝球运动员。说话风趣、和蔼,声音高亢。他要让这些怯怯的孩子成为下山虎,只要听他号令,蓝球场上一个跃身,可以把孩子们身上的活跃气氛激发出来。他来了,教的第一首歌,就是《苔》——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大山的孩子是长在没有阳光的苔儿,必须自强不息,学着牡丹,芬芳自己的青春。
四
大山里孩子,土生野长,大人们在贫穷年代忙于生计,我大妹上一二年级时,我背着小妹上学,上课时哭闹,影响上课。真希望她读好书,由于中断了许久的功课,甚至想放弃了。后来听老师上课,如同听天书,真是两眼漆黑,一脑子浆糊。上四年级时,二年级水平都没有,几位代课老师,见作业是错的,发出怒嚎的声音,严厉喝斥,罚她站前面出丑,还扭她耳朵,受尽屈辱。
自从来到叶老师班上,叶老师耐心帮助大妹妹补习落下的功课,大妹妹渐渐在提升,成绩一度上去了,这是她人生最快乐时光,原来读书不再感觉是人间地狱,老师也不都是“容嬷嬷”。
只是后来,叶老师调走了,大妹哭了几个晚上,成年后的她,一直做梦,梦见那慈祥的老师,耐心地在黑暗中给她送来一盏灯火,让她瞧见了书中的黄金屋,好的老师散发出来的温暖,足以让人一辈子活在春天里,也如那甘泉滋润着心田。
叶老师乃性情中人,上的课总能深入浅出。遇到难点时,总是反复地去寻找方法讲解启发,让孩子们能听懂。他说,每每看到同学们那陌生、懵懂的眼神,都很不安。有时讲完课,为验证学生听课效果,就当堂提问几位同学时,一问三不知时,急得流下了泪。
大雪在高山上漫天飞舞,光着脚丫的孩子坐在教室里冻得咬牙咕咕叫,脚底因受冻而痛得钻心,让他们无心听课,但没人喊出声音。老师望见孩子们痛苦的表情,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湿透了书本,湿润了书桌,我仿佛听见了的眼泪的声响,那是一湾泉水叮咚,用力地撞击他的心灵。
如今,学校早已不复存在,住山上的那些庄户人家,早已人去楼空,此地空余黄鹤楼。那一湾泉水,早己被续上自来水管,泉水叮咚声,和着孩子们咿咿呀呀的读书声,还有老师悅耳动听的上课声,在历史的时空里回荡着,穿越了时空,流淌在时光里,那段岁月还带着温度,总在诉说昨天那些暖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