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碓窝 (散文)
一
很早以前,我们家是有过一个碓窝的。只不过,我们这些懵懂的娃娃们并不知道它是个“宝”,没对它产生过多少兴趣,权当放在那里只是个摆设。大人们也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把它拿出来用一下。大部分时间里,它都落满了灰尘,无声地躺在了我们着眼就能看得见的地方。
它在雨雪和风都能光顾得到的一处屋檐下放着。由于过余笨重,很少有人去搬动它。即便它在工作时,也还是会摆在那儿的。由于头上草房的屋檐,没有向外伸出来多少可遮挡一下它,凡是雨雪天气,它那个像张了嘴巴的“窝”里,都会装进去不少的水。那水又不能自行流走,每次还得靠大人们把它偏过去才能倒干净。至于它身上平时积存的那些脏东西,也只能放任它不管了。但当要把它派上用场时,就会来一番彻底打理的。倘若要是天天都要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一是会浪费不少的时间,二是一年中也用不了几回。
我小时候最爱去坐它,主要是它中间那个“窝”,让屁股放进去比较舒服。也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我们家里的娃娃们都爱在那上面去坐坐。先坐上去了的不肯让,没坐上去的干脆在旁边站着哭……大人们对这事干预的结果就是“大的起来,让小的去坐”。
有天早晨,就在头天与邻居家的娃娃们发生了抢坐的事后,那碓窝里居然被人屙了一泡屎。虽然大人们骂骂咧咧地,并不知道是谁搞的这出恶作剧,但还是很快就把它打扫干净了。有好长时间那上面都没人去坐了,连奶奶拿那碓窝里舂的米来做饭,我只要一想起这件恶心的事,就没什么食欲。只是碍于肚子饿,不得不勉强吃下。
但我还是被它扎扎实实惊吓了一回。有天夜里,我感觉腿肝疼,居然哭醒了。睡在另一头的奶奶连忙披衣下床,点亮煤油灯,还以为是她把我压着了。当见我满头大汗时,就笑着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我点头说是,并把一群娃娃推倒碓窝砸我,把我脚砸伤了的事告诉她。她安慰我说,不碍事不碍事,明天我去收拾它……
到了第二天天黑前,奶奶去到蒜苗地边,“孙子,回家了。孙子,回家了……”的一路“唤”着我,边走边还撒着米。那米撒的并不多,走几步丢一颗,说是用这办法给我驱邪。
第三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发现碓窝移动了位置,原来那碓窝所在的位置上,有个深深的压痕还没消失,一些原以为躲在那里很安全的小虫儿,也还没跑完。
这办法好像很管用,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做这样的噩梦了。
二
这看起来没多少用处的碓窝,其实它做过的那些事儿,我还是记得的。尽管在我幼小的心里,记的东西并不怎么深刻,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加上自己的亲历亲为,对它的记忆就日渐加深了。
离我们家三四百米远有个石碾子。碾盘已经被那上面的石滚子磨得相当光滑了,磨道也被牛蹄与人的脚印踩得凹陷下去了,泥土成了灰,微风就能吹起。全队三四十户人家的吃米问题,都得靠那台唯一的石碾子来完成。
记忆中,我与奶奶到那石碾子上去碾过仅有的几次米,那可是在排队碾米等了很久以后才有的好运气。在碾米的时候,奶奶忙得不可开交,拉石碾的牛也还卖力,它在整个过程中都没偷奸耍过滑。尽管这样,奶奶觉得仍有些过意不去,在我们家后面碾米的人,还在旁边一个劲儿等着的。
我跟在牛的屁股后面,顺着磨道转悠,奶奶则在碾盘上不停地翻动着谷子。一圈过去,刚被她弄拢来的谷子,又被石滚子摊平了。因此,她又只得沿着弯弯的磨道边走边弄。就这样,在石碾滚子对石碾盘的碾压下,稻谷慢慢变成了米。
等稻谷才一出米,谷糠都还没完全磨细,奶奶就叫住了转圈儿的牛,我们赶忙收拾东西回家了。
我是在那次的亲身经历后,才知道我们家的这个碓窝,与生产队那唯一的石碾子可以配套使用。
回家后的奶奶,使出了筛、簸的功夫,她那身长衫的土布蓝扑满了“白灰”,连头上的黑丝帕也变成了“白帽子”。
等米与糠完全分离了的这时才发现,“慌张”的结果就是遗憾,得为这遗憾付出更大的代价。
站在碓窝前,我问奶奶,您干嘛不再多碾会儿呢?还有这么多的谷子没有变成米,多遗憾啊!还有这么多的谷子要舂,多费力啊!
如果我们再多碾会儿,后面就有很多人要少碾会儿了。我们又不是没有碓窝,哪怕碾得再好的米,最后也还是有些谷子要舂的。
那也只是很少的谷子才舂啊!
她没有再说什么,我也没有再问什么,却用一种责备的眼神望她。望着她一舂一弯腰的样子,又觉好笑,看你下次还多碾会儿不?!
下次碾米的时候,我也同样跟了去。同样还是旁边有人排着队在等着。奶奶望他们的眼神仍与上次的一样,这回她又早早收了“摊”,回家的结果可想而知。
我却再不想去责备奶奶了。
三
碓棒很重,等我有能力拿起它来的时候,家里用碓窝舂东西的这份工作,自然就落到我的头上了。
那些年,全乡十多个大队,好几万人,只有公社农基站才有一台打米机。而我们家离那里有七八公里远,等辛辛苦苦爬坡下坎背到那里时,不是人多拥挤、还没轮到人家就下班了、让第二天再去,就是停电了、打不了米。住在那附近的人倒好,听打米机响的声音就赶快去把米打了,我们是没这个优势的。
好歹村里还有一处碾子,听父母说有些地方连碾子都没有,要吃米了就全靠碓窝舂。
话又说回来,我们家幸好有这么个碓窝,不然像别家连个碓窝都没有,那就更难办了。
我们家那碓窝,邻居就有人来借用过。在黑灯瞎火的夜晚,他们才有时间来舂东西。靠自然光又不行,几次奶奶示意我拿煤油灯给他们罩着。我并不乐意那样做,觉得站着挺累。见我勉为其难的样子,等人家走了以后,她就故意逗我,如果你不拿灯给他们罩着,把碓窝舂烂了,损失的还不是我们吗?
到我长成了个大人,能把东西也放到碓窝里去舂的时候,我才真正体验到了站着用力舂米,比站着拿个煤油灯罩明要累很多!
把没碾好的个别谷子筛出来再舂,其实倒没有好怕的,毕竟大部分已变成了米,问题是要把还没碾过的谷子,完好无损地弄到碓窝里来舂,可就有点那个了……怎么说呢,碓窝很小,一次顶多舂两三斤谷子,木头做的碓棒与粗糙的谷子接触,想想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并且还要让它们个个都去皮,变成光洁的大米,那就更难了。
边舂边翻动,得把最下边的谷子翻上来,上面舂好的米不能再舂了,得翻下去才行,如此周而复始。等大部分谷子脱去了谷壳子,就要弄出来先筛去谷糠,再把个别谷子选出来,放进碓窝再舂,直到所有的谷子都变成了米。
一粒亮晶晶的大米,是怎么来的啊?它被撒播到平整好了的秧沐田里,先长成一株秧苗,再长成一株扬花的谷穗,再变成一粒谷子,再成为一粒米。而要成为一粒米,在那个条件并不好的年代,它要经历多少次的劳动,才能最终成为一粒米啊,有多少人知道这其中的过程与艰辛呢?
记得有一年梅雨季节,烧柴成问题不说,连吃的都接济不上了。村里的那台石碾子的碾盘长起了青苔,打米的地方又遥远不说,很可能还空手而归。没办法,父母就把舂米的任务全交给了我。幸好有奶奶帮着筛米、簸糠,我只负责舂,每次舂米下来,胳膊和大腿都要酸疼好几天。尽管在冬天里只穿了件单衣,却也是湿了衣衫。
一连舂了一个月的米,现在回想起来那种工作,真不是人干的。那段时间,我天天盼天晴的愿望从没那么强烈过。每舂完一次米,总在想明天可能要晴了吧,如果一旦天晴了,自己怎么也要想办法成为那石碾子上第一个碾米的人,毕竟碾一次米可以吃好长时间呢。
要说用碓窝去舂东西,像舂高粱米、麦穗,舂辣子面……我可一点也不怕了,我有的是力气,可就是这舂米的事,最令我发怵。
四
碓窝在我们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式样却各有不同。有简单的,做工粗糙,仅仅是作为可以舂的“窝”来用;有复杂的,做得也还算精细,大得有点蛮实。前者属现代派的,多是些急须用了,才临时请人打一个;后者古典味儿浓些,经过历史的变迁,多少有些收藏价值。
我们家“那一位”显然属于后者,却是后者中的王者。我有印象,小时候一个从外地来的长者,指着我们家的碓窝说,莫要看这“家伙”不起眼,它的来历一定不简单。卖不,我拿走了……
一旁的奶奶,生怕父母亲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急着拿它换钱用,就第一个开口说,你出多少钱,我们都不卖!
看得出,你们家就你对它的感情最深……
那人心有不甘,还想再说点什么,见奶奶返身进了屋,只在嘴里嘀咕着几句就走了。
但过了几天,奶奶就发现我们放在屋檐下的碓窝,明显被人搬动过,那晚我们家的狗跑前跑后地咬,奶奶明白一定是有人在动它的心思。因此,碓窝又被放到了房子前面的屋檐下,离我们卧室最近的位置上。
以前很小的时候,就听父母隐隐约约地说过,我们家那个碓窝比奶奶的年岁都还大,历经几次变故,它都完好无损地活下来了。那天来村里买碓窝的异乡人走了后,我就有了个想把它搞清楚的念头,便去央求着奶奶告诉我。
奶奶那天心情也不错,手上又没急着要做的事,便找了个凳子坐下来,像真讲故事那样讲给我听——
我作为童养媳的时候来到了王家。那时,只有几岁。我来的时候这碓窝就有了。
村里耕田耙地的牛很少,石磨只能用人推,碾子还没有。你爷爷的父亲,你应该叫祖祖,他是个石匠。他用过的錾子数不胜数,就是因为长年靠打石头换饭吃,风里来雨里去也没注意自己的身体。在他死的那年才琢磨着打出了这个碓窝。
我把碓窝给你们打出来了,你们以后就可以靠它舂米吃了……他给你爷爷说的这句话,我到现在也还记得。
我从坐着的碓窝上一头站起来。奶奶说她的,我开始认真地端详起眼前这个碓窝来,好像以前就没把它看个够似的。
它的“窝”里,最下部分光滑无比,从外观看,尽管是个四方四齐的方柱体,但里面可以明显看到由三部分组成,上面大,中间收拢了些,收得最拢的还是下面的部分。碓棒每次落下,都落在了最下面的那个“窝”里。要舂的东西在硬顶硬之后,才会舂出效果。
又看它的外侧,錾子“拉”成的条纹极具规整,从上到下没有一点偏离的痕迹。碓窝上面的四边也相当平滑。有一边的外壁却是黑乎乎的,像被火燎过的一样。
奶奶,这里怎么了?我打断了奶奶的故事,不解地指着那烟熏火燎的部分问。
那是以前烧过的。她很平静地说,这碓窝也算是多灾多难啊。它先是被火烧过,后来又被水淹过。火烧的那阵,白匪抓壮丁,还乡团为了抓你二爷,他那时还小,不想当兵,有人告状说他回了家,结果来搜人,什么也没搜到,就把我们的房子一把火烧了,想逼他出来,其实他哪儿在家嘛!
房子烧了以后,我们才搬到坪上去住,那里地势低,一次山体滑坡,又把我们的房子埋了,幸好没人在家。碓窝也被埋了,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找到它的时候。它本来是青石头打出来的,刚打出来多好看啊,被埋了好几天后,就成现在这花里胡哨的样子了。
现在用的这个碓棒是你二爷从山里弄回来的,原来那根碓棒也在大火中烧烂了。这根是你二爷留给我们的纪念……奶奶停顿了一下,略显伤感地说,走的那天,天不亮,他就悄悄地走了,去参加了红军,后来一直都没他的音信。
平时,奶奶怕碓棒被人偷走,就叫我们把它收到堂屋里,只有在用的时候才拿出来用一下,而今我终于知道了她的用意。
碓棒很重,就是因为有这么重,让它在碓窝里才置地有“声”。它全身通体都很光滑,尽管那牛筋木的材质很坚硬,却终究熬不过时间对它的侵蚀,原来那粗壮的两头,也被磨小磨玉了。
五
碓窝还该有它“后来”的故事的,像人的一生有开始也有结束。但它的结束过余匆忙,还来不及铺垫就结束了。
七九年,我们从世代居住的老屋搬走了。等新家建好,一切收拾妥当后,我们就去老家专门把它接走了。它的确也还在,仿佛在一直等着似的。
我们照样把它安顿在环屋外面的屋檐下,碓棒就放在了它那个“窝”里,摆出一付随时可用它的姿势。但这以后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石碾子遭到淘汰了,打米机在村里安下了家。
再用它来舂米,那是绝无可能的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想拿它来舂辣子面。经它舂过的东西,环保是一方面,细腻也没说的,但后来连这也被打磨机替换掉了。
还有一点,过去争着坐在那上面图个热闹的娃娃,也不可能有人再去坐了。现在家家一个“老独”,谁还稀罕去坐那呢?!
在外地工作的我,利用去年春节回到了几年没曾回过的老家,大妹们又新建了房子,一问起碓窝的事,她记了半天,才闪灵似的想起,早埋到堡坎下面了。末了补充一句,那个拿来干啥,没用!
把它码到堡坎下面了,那不也是用场吗?我心里在这样想着,却没说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