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日上午，国庆娘从蔬菜大棚里蹒跚着走出来，刺骨的寒风吹得她打了一个趔趄，接着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她不禁想：“感冒了吗？今天没干多少活啊！”邻居家蔬菜大棚的西红柿熟了，雇了她们几个年纪大的老太太摘西红柿。从早晨6点天未亮，就钻进大棚，躬着腰，水没喝一口，一直干到现在，她觉得腰都累弯了，手指头发木伸不直了。看来不服老不行了！
　　 国庆娘摘了500斤西红柿，邻居从口袋里掏了50块钱递给她，嬉笑着说：“大娘，俺小军哥在市里当干部，每月都给你寄钱，你以后别受这个罪了！”国庆娘笑了笑，嘴上没说什么，她径直接过钱，装进口袋里。心里有她的主意，她要攒着钱，将来给孙子乐乐娶媳妇呢。
　　 进了家，国庆娘“啪啪”地扑打着身上的灰土，摸索着躺进几年前，儿子替她换下来的新沙发里，她把腿抬高伸直，舒舒服服地放在沙发里，心想：“终于可以舒坦地躺下休息了！”她从头顶摸过一个小盖被盖在身上。今天是小年，也是国庆45岁的生日。才几年呀，国庆眨眼就快奔五十岁了，当真岁月不饶人啊！自己也71岁了，不也过了70开始往80上数了嘛。孙子乐乐18了，明年就考大学了。这孩子学习不错，听他爸说：“乐乐明年肯定能考个名牌大学呢。”一想到自己的孙子乐乐，国庆娘心里觉得美滋滋的。
　　 门忽然“咣当”开了，国庆娘一哆嗦，心想：“这个时候谁来了呢？乐乐来了？说不定真是乐乐，他放寒假了，他爸肯定让他先回老家，看看一个人在家独居的我。”
　　 国庆娘忙不迭地揉揉眼睛站起来细瞅，哪里有半个人影，只有风灌满了一屋子。唉，儿子在市里给市长当秘书，忙啊！说不定现在正陪着市长开会呢。孙子乐乐，兴许儿媳妇现在正陪着她补习英语呢！她嘟哝着重新关好屋门，虽然已近中午，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饿，就觉得乏得很，她又窝进了沙发里。
　　 自打国庆送来这沙发，屋里的床倒清闲了许多。老伴命不好，得了治不好的尿毒症，三年前就走了。家里就她一个人。白天，干完活后的国庆娘习惯于蜷缩进沙发里眯瞪一会；晚上，把靠被倒立起来放在沙发帮上，国庆娘就直接躺在沙发上睡觉休息。这六七成新的沙发让她欢喜了好一阵子。
　　 住在同一个胡同的金聚娘，看着她的沙发，一脸眼热的神情。非常羡慕地说：“你那儿子国庆真孝顺！平常寄钱，过节给你带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他大娘，以后让国庆直接把你接城里享福算了！”
　　 她讪讪地说：“他求俺好多回了，可城里有啥好？车多人多，哪有咱山沟里空气好？再说，我现在还能干活，自己能养活自己。什么时候干不动了，我再找他养老去！”
　　 “国庆，你真给爹娘长脸。自己考上大学，自己找的工作，现在给市长当秘书，还给娘找了一个局长家的闺女当儿媳妇！儿媳妇也争气，给娘生了一个从小学习就好、谁见谁夸的大孙子！可惜你爸走得太早了！光剩下娘一个人在家。你想把娘接到你那里，和你一起住，可娘伺侯你媳妇生乐乐，待了那一个整月，就再也不想去了。说实话，娘真的住不惯那楼房，做饭用的那一打火就着的燃气灶娘不会使，那全自动洗衣机娘也不会用，还有娘用洗过菜的水冲马桶，弄得你媳妇对娘没个好脸子。为这，你和你媳妇吵了架，你千万别再难为你媳妇。不怪她，谁让娘不识字、在家节俭惯了呢！还有，过节、娘过生日你带回来的东西，娘吃不了。以后你别带了，只要你有空领着媳妇、乐乐回来陪陪娘，娘就知足了。你寄给娘的钱，娘花不了，娘自己还能挣钱呢。今天早晨，娘摘西红柿又挣了50块钱，娘都攒着呢，准备将来给乐乐上大学、娶媳妇用呢，就是不知道娘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呵呵！”国庆娘眯着眼睛兀自痴想着这一切。
　　 “大娘，大娘，在家吗？”
　　 猛听得门外有人喊，国庆娘听出来是和国庆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金聚，金聚领着一帮子人在市里建筑工地干装修呢。国庆娘一咕噜从沙发上爬起来，她开了门，忽觉眼前漆黑一片，赶忙扶住门框才稳住了身子。
　　 “大娘，大娘，你怎么了？”肩上背着一蛇皮袋子，右手提着两个小箱子的金聚，一看国庆娘难受的样子，慌慌张张地问。
　　 国庆娘扶住门框，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突然感觉胃内翻江倒海地难受，什么也顾不上了，“哇、哇”地大口呕吐起来。
　　 吐了一阵，国庆娘才觉得好受多了，她掏出手绢擦了擦嘴，笑着对金聚说：“没事了，大侄子，你刚从市里回来的吗？”
　　 “是啊，大娘！我工地的活完工了。临来的时候，俺国庆哥打电话给我，让我给你带来过年的东西。他春节前还要筹备市里的人代会，俺嫂子陪着乐乐备战高考呢。所以，他们一家今年就不回来陪你过年了！”
　　 金聚先把手里的箱子放在地上，再放下肩上的蛇皮袋子，从袋子里一样一样地掏出国庆捎来过年的东西。国庆娘瞅了瞅，有牛奶、菜籽油、鸡蛋、猪肉、牛肉、茶叶，还有大米、烧鸡。
　　 国庆娘看着放在地上这一大堆东西，她提起那箱牛奶和那箱鸡蛋，对金聚说：“太多了，大娘吃不了，这两样你拿回去，给你娘吃吧！”
　　 金聚从怀里摸出一沓钱来递给国庆娘，说：“给俺娘过年的东西，我一会就送过去。大娘，这是俺国庆哥让我给你捎来的钱，共600元，你数数！”
　　 “数什么，对你办事，大娘还有不放心的？”
　　 “大娘，刚才你难受得呕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用车拉着你，到县医院让医生看看去？”
　　 “没事，可能是我摘了一早晨西红柿，没吃饭，没喝水，累的。”
　　 “大娘，你可千万不能大意了，你平常是不是血压高？我打电话告诉俺国庆哥一声。”
　　 金聚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没成想国庆娘一把把金聚的手机夺过来，顺手塞进了金聚的口袋里。说：“金聚，这电话，你就别打了！你国庆哥忙得脚不沾地，别让他为我这点事分心。再说，我现在舒服多了。已经没事了！”
　　 “大娘，要不这几天，你去俺家吧？反正俺爹，俺娘也没啥事，让你们老姊妹们在一起欢欢乐乐过个年吧？”
　　 “大侄子，你的心意，大娘我领了！我的臭脾气你爹，你娘都清楚，我喜欢一个人住，人一多还觉得怪烦的。再说，有什么事，我再去麻烦你爹，你娘和你，也不迟！”
　　 “大娘，说麻烦不就见外了嘛！我在市里有活干、有钱挣，工钱能及时拿到手！还不多亏有俺国庆哥！”金聚似乎也觉得大娘说的在理，“大娘，有事，你就给我打电话，那我先走了！”
　　 看见金聚大侄子走远了，国庆娘才回转身子，心想：“该吃午饭了，吃什么呢？咋觉得吃什么也没有胃口。咳！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年轻的时候，我下地干活回来，就着一块咸菜能吃四个煎饼。可如今，生活越来越好，儿子孝顺，想吃什么家里就有什么，家里没有的现买也来得及，可就是瞅瞅这个不想吃，看看哪个也吃不下去。哎！有鸡蛋，我打荷包鸡蛋吃吧，又简单又省事！”国庆娘弯腰从鸡蛋箱子里摸出4个鸡蛋，走向灶台……
　　 国庆娘到厨房把锅刷了刷，倒了一舀子水。她坐在板凳上点着了柴禾，塞进炉子里。她看着炉子里跳动的火苗，炉堂的火苗，映着她的脸，一明一暗的老态龙钟。她禁不住又想起儿子、儿媳妇和孙子乐乐，
　　 国庆领着媳妇、孩子还是前年除夕那天早晨，开车回来的。他们临来也不提前和她说一声，早晨，她起床没一会，就看见孙子乐乐一蹦一跳地进了她的院子。她惊喜地叫了一声“乐乐！”懂事的乐乐“扑通”一声跪下，给她磕了四个响头：“奶奶，给您老人家拜年了！”高兴得国庆娘脸上的褶子全部展开，她从口袋里掏出6张崭新的百元人民币，塞进乐乐的口袋里，两手扶起乐乐，赶紧招呼儿子、儿媳妇进屋。儿媳妇穿着时髦的咖色大衣，皱着眉头进了屋。她让儿媳妇坐下，儿媳妇“哼”了一声，只是紧了紧自己身上的大衣，就把头扭向一边了。
　　 晚上，国庆进厨房炒了几个菜，菜端到桌上的时候，国庆提议：“难得今年和娘一起过年，咱们和娘一起喝个团圆酒吧？”
　　 乐乐高兴得拍手同意：“好咧！好咧！咱们和奶奶一起喝酒！”
　　 国庆媳妇瞪了一眼乐乐，摇了摇头说：“要喝你娘俩喝！我坐车晕乎乎的，现在还难受着！乐乐还是个小孩子，喝什么酒？”
　　 国庆娘一看儿媳妇这样，赶紧说：“咱都不喝酒了，直接吃饭吧！”
　　 国庆看气恼的媳妇一眼，只得不言声了。
　　 简简单单吃了年夜饭，国庆娘辛勤地包了一蒲篮豆腐菠菜馅的水饺，国庆娘打开了电视，招呼儿子、儿媳妇、乐乐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可儿子、儿媳妇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手机，不是打电话发信息拜年，就是抢红包。乐乐呢，没有手机玩，带来的电脑又连不上网，咕哝着嘴说：“早知道奶奶家没网，还不如在姥爷家过年呢！”
　　 国庆生气得朝乐乐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臭小子，说什么呢？”委屈得乐乐哇哇大哭，国庆媳妇心疼得把乐乐揽进怀里，对着丈夫吼道：“孩子说了句实话！你就朝他撒气！有你这样当爸爸的吗？”
　　 国庆站在那里没接话，国庆娘从里间里拿出一挂鞭炮，说：“乐乐，别哭了，大年夜里哭不好！国庆，你也真是，怎么动手打孩子？快领着乐乐放鞭炮去！冲冲晦气！”
　　 放了鞭炮，关了电视，要上床睡觉了。国庆娘让儿子和儿媳妇住东屋，孙子乐乐一个人住南屋，她把床上的被子分别铺好，插上了电褥子。关了门，熄了灯，国庆娘刚要睡下，就听见东屋传出了激烈的争吵声。
　　 “这屋里脏死了！简直像个猪窝！窗户还透风，到处冷飕飕的！你让我怎么睡？当初我怎么瞎了眼，找了你这么个农村崽？”国庆娘听出是儿媳妇的骂声。“还有，那院子里的茅房臭烘烘的，脏得让人恶心，我可解不下手。”
　　 “睡不着你就不睡，解不下手你就忍着，农村怎么了？你还看不起农村人！毛病真不少，俺家就这条件，你爱咋地咋地！”国庆怒气冲冲地说着妻子。
　　 “孙国庆，你有种！你真有种！”在家强势惯了的儿媳妇指着国庆，嘴唇哆嗦着，她一边拾掇着带来的衣服，一边说：“我现在就去喊乐乐，回家！现在就回家！”
　　 国庆娘听到这里，赶紧披衣下床，来到东屋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劝起儿媳妇：“乐乐妈，你消消气！过年晚上就吵架！多不吉利！让左邻右舍听了笑话！要走，等明天早晨吃了饭再走！行不行？”国庆娘低声下气地说着，就差给儿媳妇跪下了。
　　 国庆、国庆媳妇没脱衣服，囫囵睡了一晚上，大年初一早晨，一家三口早饭也没吃，就直接开车回到了城里。
　　 想到这里，国庆娘叹了一口气，眼角涌出了酸楚的泪水。
　　 大年除夕，家家户户贴春联、包饺子，辞旧迎新。傍晚，金聚领着老婆、孩子和爹娘团团圆圆围坐在了一起。金聚爹刚要端起酒盅，金聚娘猛然想起住在同一个胡同的国庆娘，说：“他爹，国庆娘在家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年，看着怪可怜的。”金聚爹说：“那咱去叫她过来，让老嫂子到咱家，一起过个团圆年吧？”
　　 金聚爹、金聚娘还有金聚起身，各自穿上棉衣，当他们一家来到国庆娘住的那老宅子，“吱呀”一声推开了院子大门，抬头一看，国庆娘屋里亮着电灯。他们推门进了屋，屋里静悄悄的。屋中央的吃饭桌上摆了六个菜、四双筷子、四个酒盅，还有四个碗，还在冒着丝丝热气的一盆汤，只是不见国庆娘的身影。
　　 “咳！这老嫂子，炒了菜，摆上了酒盅，这还是盼着儿子一家，回来一起过团圆年呢！”金聚娘一边感叹着，一边到厨房里找国庆娘，她以为国庆娘还在厨房忙乎着呢。
　　 “你瞎找什么，他大娘正躺在沙发上睡觉呢！”金聚爹一把拽住了老伴的手。
　　 “嫂子，快起来，到俺家过年去过年喽！”金聚娘走到沙发前，躬身走近国庆娘，轻声叫道。
　　 见国庆娘没应声，金聚以为国庆娘睡着了，大声对着国庆娘喊：“大娘，你别睡了，俺爹，俺娘来叫你到俺家，过年去喽！”
　　 国庆娘还是躺在哪里一动不动，金聚爹心里一惊：“莫非？”他摸了摸国庆娘的手冰凉，他心里“咯噔”一下，又把手放在国庆娘的鼻子前试了试，他转身别过脸去，鼻子一酸，大滴的眼泪滑落下来，“金聚，你大娘，她，她走了！唉……”
　　 金聚娘好像不相信，她捧着国庆娘的脸，摇着哭喊着：“老嫂子，你命苦啊！这大过年的，你菜没吃一口，饭没吃一碗，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这时，放在国庆娘身边的手机响了，金聚把手机拿在手里，一看是国庆打来的，还没等国庆开口，金聚就对着手机呜咽着说道：“国庆哥，俺大娘，她，她，她过世了，你……你以后再也不用挂念她了呀！”
　　 手机好长时间没有任何动静，接着传来国庆“娘啊！”的嚎啕大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