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啼鸟(小说)
1
她闭着眼,鸟的啼声从远处传来。一声、两声,稚嫩地、怯怯地把她从暗影里一点点拉扯出来。刚开始声音很远,渐渐近了,啁啾婉转。那声音包裹着她,她旋转着。轻脆的尾音落在云尘里、纱窗上、钻进屋子的每一处缝隙,嵌入她的身体里。
她紧抿着嘴,蜷缩在薄雾中。
身体里的热气在减退,胃又开始痉挛。一股苦涩带着薄凉从喉咙里向上升腾,她压了压。又是一天了,她细数着日子,等着。
2
昨夜她见到了父亲,父亲的影子离她那么远,一片模糊。但她能感觉到父亲炽烈的气息。她沿着灰暗走向更深处。
屋子里的冰冻得她无法呼吸,她的喉咙发紧,空气被粘住了。她囚禁在屋里,无法动弹,她听见时断时续的轻啼,还有翼翅扑扇空气的颤音。
风刮着泥巴墙的豁口,一阵紧似一阵,整个屋子蜷在山坳里,随着风雪不停地呻吟。父亲枯瘦的身子卧在堂屋的凉席上,似掉光了叶的虬枝斜在风里瑟瑟地抖着。
对于父亲的记忆,如书桌上那本《百年孤独》翻了无数次,依然模糊一片。打小她就学会缄默,学会了蟑螂的敏捷,知道啥时候跳起来逃离暴发的火山口。唉,也有她无法逃脱的时刻。那时,只得从字里行间寻觅那些相似命运的人,与文字互相慰藉。
从医院出来,云层厚厚的,低低压在头顶。人行道的梧桐叶已干枯,卷起身子还执意留在树枝上,苍白的茎在风里喘着最后一口气。怀里揣着父亲昨天体检的化验报告,她脸上现出古怪的表情。那两个触目惊心的字刚一跳出来,她身子抖了抖,只几秒,便生出一丝隐隐的轻松。
大哥俯身问父亲还有什么话要说,父亲扫了哥哥一眼,最后却把一束目光搁在她的脸上。她的心猛地一蹙,难道父亲读出了她的心?她想蹲下去逃离父亲的目光。那束目光那么凌厉,像他呼啸的巴掌带着风。
不!父亲不会知道的。
3
胃难受了好一阵子,她想,过段时间,该去医院看看。
阳光灿烂的秋日,她坐在医院的长廊里,斜斜的光照得地板泛起白晃晃的光晕,像一个飘浮的圈圈。她出神地盯着走廊里每一个经过的人影在圈里移动,那些影子不停地重叠、交织,可怎么都走不出那小小的光圈。一会儿,来来往往的人影就向她的眼眸深处走去,仿若在她的胃里穿梭。她捂住了胸口。
她的胃怎么一刻也不让她安宁呢?
医生把X光片打在墙壁的日光灯下,指着一个暗色的影子,那灰黑的图像似父亲手里那柄旱烟袋。
医生告诉她必须尽快切除。日光灯的凉已流泻到她的身上。
“切了就没事了吗?”她问,却没听清楚医生的回答,倒是看到父亲的影子一闪而过。
医院大门外的草坪上,正有几只不知名的黑色鸟儿上下扑腾。阳光落在羽毛上反射出炫目的光,刺得她的胃又痉挛了一下。
几只鸟儿扑棱着窜上树梢,发出几声尖锐的啼叫,声音穿透了她的身体。她的身子越来越轻,越过若隐若现的树影,滑进淡蓝的天空,没入灰白云层里。
4
多年后想起那个下午,她依然会抖个不止。
哥在教室外拽着她的手,使劲往家跑。
“母亲喝农药了。”
听到哥气喘吁吁说这句话时,她身体软得像一条蚯蚓,紧蹙成一团,腿不停地打颤,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一只乌鸦掠过头顶,给她留下一缕细风,她感觉似乎飘上了天空。
母亲的脸盖在白布单下。她倚在门廊,想迈过那段短短的距离,腿却长在了地上。
她手里拽着父亲的化验报告,想起了母亲。
那天下午喝醉了的父亲,又一次举起他的旱烟杆,烟锅锤子般落在母亲的头上。母亲找到了藏在床下的农药。
她恨自己,没把农药藏到一个更隐秘的地方。
看着化验单,她陡然萌生一股快意。
哥哥问她父亲的报告上写的什么。她摇摇头,“酒喝多了。”又平静地把化验单递过去。
“我又不识字。”哥摆了摆手。
5
她住院了。
几只输液瓶挤在一起,高高地挂在她的右侧,像几只奇怪的眼睛盯着她。她也盯着瓶子,想起那个装农药的瓶子和输液瓶一模一样。
她的身体越来越干瘪。透明的液体似老家檐下的雨珠,滴答滴答。液体最终从细长的管子流入她淡青的血管里。
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又在她的眼前晃动,那双眼睛在黑夜里闪出冷幽的光。他手中的锄头悬在她的头顶,她拼命向前奔跑。
她想起死在锄头下的阿黄了,那高举的锄头在那个傍晚发着冷光。她不知自己跑了多远,直到腿一软坐在田野里。闭上眼,她终于变成了一只小鸟,那瘦长的影子追不上她了。
6
一年后,父亲又一次头痛厉害,哥哥们把他送到县医院。
一周后,医生诊断结果“脑癌”晚期。医生要求转院,哥哥们互相望了望,默契地把父亲抬回了老屋。
这一次,父亲出奇地没有发声。他一生第一次顺从了别人的安排。
她像鸟儿飞回乡下,陪伴父亲。她不明白,那么凶悍的男人,现在竟这样孱弱,像一个无助的婴儿。可她不敢与他对视,他的目光依然那么威严,还像一道利刃。一年前的那张报告单又闪了出来,薄薄的纸张割着她的心。
父亲走时,目光留在她的脸上。她呆望着父亲没闭阖的眼睛,那是一双灰白的眼眸,没有了光。那微张的嘴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7
病房的窗外有阳光,也有鸟。鸟在树上跳,啼声响在耳际。
父亲对她什么也没说。哥说父亲给她留了一点嫁妆钱。
鸟的声音瞬间变得凄冽,一声紧似一声。胃不断地翻腾。她睁眼,一缕阳光打在床尾的画板上,父亲的脸印在光里,他眯着眼睛,咧开了嘴。
父亲对她笑了,第一次。
她哭了。
作品构思巧妙,立意新颖。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