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好多年不见那个穿着破破烂烂的疯女人在村里游荡了，然而她那一蓬乱糟糟的头发，黑得发亮的脚脖子和下巴根，拖沓着的那双破布鞋却曾经一度使我害怕不已，她一走过村子，每家每户的狗都叫个不停。
　　 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是被村里的狗给追着咬，村里的那四五条凶悍的狗竟被她用一根不知从谁家篱笆上抽出的木棍打得嗷嗷叫，情形危急的时候她甚至将脚上的破布鞋都给跑丢了。都说狗仗人势，离开了村里这几户人家的范围，那些狗也不敢追出去撕咬了，反而彼此欺负一下就散开了各回各家。当然，大多数时候，狗一叫，主人家会立马冲出家里喝住狗防止其咬伤人。疯正芬渐渐地也发现在白天里从村里过会有人帮她喝住狗，她渐渐地也挑在白天里才会来村子里晃荡了。
　　 我也不明白她为何会常常跑到我们村里，而且特别喜欢坐在我家屋后的那堆乱石头上看着我家隔壁的那户人家傻傻发呆，有一天我更是看她走进了隔壁的程家，奇怪的是程家的那条凶恶的老狗竟然不咬她，她出来时头发顺了许多，脚上那双老破鞋也换了一双。难道这疯女人还会偷东西？我的内心里充满了震惊。
　　 回到家里里我跟祖母讲起了我的所见所闻，并将那个疯女人偷东西的猜测也一并说了出来。祖母在院子里生活了几十年，村子里的大小事她都知道许多，我对那疯女人充满了好奇，便缠着祖母让她讲起了那个疯女人的故事。
　　 “她是你的姑妈，也就是你大奶奶的女儿，这孩子还是在我们的眼下长大的呢，只是她的命不好啊。她以前也是一个正常人，嫁在了阴河的另一边的一户姓李的人家，还生了一儿一女。”祖母缓缓地说着疯正芬的生平。“难怪程大伯家的狗不咬她哦。”我嘴里嘟囔着，又忍不住追问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疯掉呢？是不是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受到了刺激啊？”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年的天气多变，在春天雨水不多，庄稼长得不好，粮食收成更是大降。也就是在那一年，你这个姑妈刚生下了孩子。本来她的身子骨就不好，生完孩子后就更加的虚弱了，雪上加霜的是她身子弱，本身就没有什么滋补，还要哺乳孩子。你姑父还到你大奶奶家里来借过好几次粮食，但在那个季节，洋芋还在只有鸡蛋黄子那么大，玉米苗还不齐人的腿弯弯（腿弯弯：方言，膝盖这个位置），哪家又有什么多余的呢？尽管如此，几家亲戚还是给他家凑了凑，但不幸的是那年的收成太烂了，他家还是闹了粮荒。”祖母的语气中充满了沉重。
　　 “大人苦点是没有什么，但是孩子呢？两个孩子嗷嗷待哺，东借西凑也过不下去，你姑妈就开始犯错了，她趁着晚上跑到隔壁村去偷人家地里的土豆，直到一个晚上被人家给抓住了。”祖母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就被吓疯了吗？”我问道。
　　 “人家把她当贼给打了一顿，然后被带到了祠堂里狠狠教训了一顿，又被罚在祠堂跪了一夜。尽管村里的人都没有说什么，但是你姑妈是个要强的人啊，哪里受得了这种打击，在被人送回来后就疯了。”祖母将她知道的事情都说给了我听，我听完后，忽地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对她充满了愧疚和同情。我对曾经向她扔石子道歉，向和村里的孩子大喊她“疯正芬”的绰号道歉。原来曾经我们一小群村里的孩子对她充满恶意，向她行恶，她却慈爱地看着我们，笑嘻嘻的，有人扔石子打痛了她，她也只是起身来吓我们一下，就拖沓着她的破布鞋走出院子。
　　 “她疯了后被送去了医院打了一些药，当然后面也恢复了一些。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啊，在几年的劳作后她的病又犯了，犯病后她开始离家出走了，一个人在村里到处逛。你姑父也送她去医院，但是医生也没有办法，最终只能将她送回家来。你也看到了，她经常会游玩到我们这边。”我听了她的遭遇，内心感受到的先是难过，但接着是悲愤：“姑父怎么不管她呢？至少让她在家里生活吧，这样也不至于如此吧！”
　　 “孩子啊，这世间的人各有各的难啊……你以后会明白的。”祖母说完这句话后就不再言语了，她仿佛又回到了故事发生的那个时间，眼神中满是复杂。
　　 后来“疯正芬”消失了，村里的白天再也没有她来的热闹了，只有周围几家孩子叽叽喳喳地吵闹。
　　 我直到大概七年后才大概明白了一点祖母想让我明白的东西。“疯正芬”去世了，我参加了她的葬礼，在她家的门前有一个单独的二层的建筑，那建筑的面积并不大，像是堆放一些杂物的。后来我在众宾客的交谈中才明白了一些：她被关在了那个二层建筑里，直到她去世。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原来她这消失的几年里不是去了医院，而是在自己的家中等死。疯了的她游荡在村里，纵使会被狗追，会被人轻视，但总好过这与世隔绝的孤楼吧。但在这逼仄的小楼里，她的命运就这样被束缚了那么些年。
　　 直到她的棺椁在松树岭的高坡上埋葬，直到她埋下后下的那场淅淅沥沥的雨浇在我的头上，我一直以为这是她在那个春天里给她的后人的最后的遗泽，但我想这也许是她累积多年的眼泪。我一直在责怪着她的家人，直到后面长大才知道我不该责怪谁，面对悲剧，除了一味的责怪，该怀有的应该是追寻，追寻悲剧的消灭，追寻救世的方法。
　　 “疯正芬”去世了，她的悲惨一生结束了，但现有的和她一样同境遇的人，不该再有她的经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