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风肆虐地吹着，像是奏着没有谱子的短笛，呜呜……北墙角的残雪随风周旋打着转转儿，门前的垂柳无奈地摇来晃去。时令已经过了立春，在燕山脚下柳树沟里气候还是冬天，真正的春天还没有到来。七十二岁的柳妈，穿着件火红的新花袄，两手插着袖口，站在小桥上，张望着西岭的方向。
　　 院子里，临时搭建的黑色帐篷下，滋啦啦，大鲤鱼下锅了，一股白烟儿钻出来。另一只大铁锅里，咕嘟咕嘟烀着肘子。大豆色拉油的油烟味儿裹挟着花椒大料的馨香，随着冷风飘忽着，在半空中扩散扩散，飘进了沟里就像分发给三十六户人家的喜帖，三十二岁的晚婷要出嫁了！
　　 这是柳树沟头等大事，因为晚婷是这沟里众望所归的好孩子也是唯一的大学生。说起来，晚婷上大学也是颇费波折的。八千块钱的学费就是个天文数字，再加上每个月的生活费用，土里刨食的庄稼人真的拿不出来。何况柳妈和柳爸年岁大了，没有更多的经济来源。无论沟里其他人如何打退堂鼓，要强的柳妈绝不放弃这么光门耀祖的事情。幸好，柳妈人缘好。会接生，从来没有收过别人任何钱物。会打针输液拔火罐儿，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有求必应。还会掐掐算算，丢头羊，柳妈你给掐掐能找着不，在哪个方位呢。结婚定亲垒院墙改大门，柳妈给找个吉利日子吧。柳妈原本不姓柳，因为柳树沟里都姓柳，柳妈年岁又大，大家啥事又都离不开她，就像这个沟里的老妈一样，大家亲切地称她为柳老妈，叫得多了就成了柳妈。柳成林也因此成了柳爸。
　　 正当柳妈柳爸愁眉不展的时候，三十六户人家自发把钱送过来，三十，五十，一百两百，一千两千……柳岩叔把存的死期存款折支了出来。沟外老刘家窝铺的人，听说了，也纷纷过来送钱。这样开学前，终于凑够了八千块钱。晚婷成了这穷山沟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也成了家家户户教育孩子的模范典型。
　　 晚婷揣着乡亲们的深情厚谊和那份老妈算数了无数遍的账单，含着眼泪，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十年过去了，乡亲们的账单还清了，但是这份情谊晚婷永远记得。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大包小包的拎。见了孩子发糖果，见了长辈们发烟发礼物。大家说，这孩子知道感恩，还有本事。柳妈更是自豪，晚婷这个晚婷那个，每天不离口。
　　 然而，眼看着同龄人都出嫁的出嫁，成家的成家，有的小孩儿都会打酱油了。晚婷还是家来家去一个人。三十岁没有对象，这在柳树沟十里八村也是个稀罕的事。柳妈嘴皮子都磨成了茧子，抓紧找一个，别挑了。不着急呢，一句话就完事了。起初，南北二庄的还有媒人说媒，不是教师医生就是铁矿上班儿的。几次闭门羹后，随着年岁越来越大，就没有人再过问这事。柳妈急眼了，你再不把对象带回来，以后就别回家。不回就不回，晚婷有一年没有回家过年。柳妈大病了一场，打电话说，你回来就行了。从此，柳妈不再提婚事。
　　 大园子里别人家种菜，柳妈年年种棉花。大家心知肚明，留着给闺女做被子的。别人家娶闺女是四铺四盖，柳妈早就说过，她要给闺女准备六铺六盖。其实，棉花八铺八盖也够用了。但是不种棉花，柳妈的心里不踏实。近几年，别人家基本不再养猪了，柳妈年年喂个大肥猪。说不定哪天就把姑爷领回来，自家的猪肉好吃。鸡鸭鹅，哪样都不少养。掀开板柜，谷子堆里藏满了不是鸡蛋就是鸭蛋。不放到蛋黄混沌了，绝不给柳爸煮一个吃。说不定哪天就回来，带着对象回来。大冰柜里，过年的排骨一直留着呢，说不定哪天……柳爸唉声叹气，这个丫头，我是指不上了。你懂啥？哪个在外面工作的人，老早结婚啊，都得以事业为重。我早就算过了，咱闺女晚婚晚来福。柳妈绝不允许任何人说晚婷一句坏话，哪怕是柳爸。
　　 晚婷曾是柳树沟里完美的化身，但自从过了三十总也不成家，邻居们的非议也来了。谁知道在外面有没有相好的？三十好几的人了能闲着吗？还有人说，看她发朋友圈，现在就在柜台卖鞋呢。什么公司啊？……柳妈依旧逢人便夸，这个是晚婷买的那个是晚婷邮寄的，因为她相信闺女，永远是她的骄傲。
　　 北风依旧吹着，飘起了零星的小雪花，一朵两朵，融化在柳妈的银丝里，她没有察觉。滴滴叭叭，汽笛声从西岭尖儿传来。柳妈理了理额前的白发，顾不上小脚冻得麻酥酥，一边摆手一边向院子里一瘸一拐地跑。来了，来了，你二嫂子，红包，红包在柜上呢。你爹，你爹哪去了，礼炮呢。欢欢呢，兮兮呢呢，不是让童男童女他给他姑父塞下车压鞋钱吗？滴滴，滴滴，……来不及了，你二嫂子塞吧，下车，两脚一落地就塞啊，一个鞋里一千。来了，来了，点，点礼炮！柳妈有点语无伦次，满脸涨得通红，前后左右的跑，去接生难产抢救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紧张。咚当……咚当……
　　 礼炮响了，男女老少都跑出家门挤过来，看新姑爷子，晚婷从南方招回来的上门女婿。嘎吱，黑色的轿车停下来。二嫂赶紧拿着两个大红包跑过去，守在车门前。啪，车门开了，一只黑色的高跟鞋落地，二嫂刚想去塞红包，另一只高跟鞋也落地。妈，嫂子，叔婶大家都在啊……晚婷甩了甩红棕色的卷发，红红的嘴唇，对着众人微微一笑。
　　 你——你来了——新姑爷呢？亲家母亲家公呢？！柳妈一把拽住晚婷貂皮大衣毛绒绒的袖口，声音有些发颤，脸也变得苍白。
　　 啊，他啊，今天公司有点急事要处理，明天早晨赶过来参加婚礼。晚婷对着众人一笑，啪，关上车门。拎着小黑包，咯噔咯噔，进院子了。
　　 柳妈踮着小脚紧追过去，乡亲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诡秘地一笑，散了。
　　 晚婷一进屋就脱鞋上炕，拽过个被子盖上，太冷了，太冷了。柳妈想问点啥，又憋了回去。柳爸坐在炕沿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尝尝这个，晚婷从包里抽出一支又细又长的香烟，递给柳爸。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支，用中指和食指夹着，吸一口，吐出一圈圈烟雾。柳爸看看柳妈，柳妈看看柳爸，谁也没作声。
　　 （二）
　　 这一夜，柳妈几乎没有合眼。她不敢胡思乱想，也不愿意去想。天刚蒙蒙亮，她就爬起来，换上了平时穿的蓝格大袄。
　　 推门一看，地上下了厚厚的一层雪。柳妈心里咯噔一下，人算不如天算啊。赶紧招呼柳爸起来扫雪，又趴到晚婷的被窝前，婷婷啊，下雪了姑爷能开车赶过来吗？咱们有时辰的啊。
　　 没事儿，他们几个在镇上宾馆呢，一会儿就到。晚婷蒙上头继续睡觉。
　　 什么，你不是说没来因为在开会吗？他们几个？都谁啊？！柳妈和柳爸不约而同瞪大眼睛。
　　 我说赶上就赶上了，来了你们就知道了呗。我要睡觉。
　　 唉，……
　　 柳爸去扫雪，把铁锹铲得地动山摇。柳妈踮着小脚一会屋里一会儿屋外，不知道自己要忙活啥。
　　 他爹，放一根高升，招呼一下帮忙的乡亲。没看见我忙着呢，着急你自己放去。吃枪药啦！你个老东西！柳爸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和声调对柳妈说话。
　　 咚！咚！
　　 支客柳岩叔，做饭的二嫂，炒菜的大妈，高升刚响过就到了。接着强子，铁牛，跑腿的几个年轻人也陆陆续续的来了。灶间升腾起白雾，大铁锅里淘米做饭，菜板上切酸菜切肉，说笑声，切菜声，走路声，响彻了这个早晨。
　　 柳岩叔转了几个圈，来到晚婷的被窝前，大侄女啊，今天你可是主角啊，不能耽误了良辰吉时，你得起来了！
　　 晚婷从被窝里探出爆炸头，羞赧地笑了笑。起来，太冷了，起来喽！穿衣服。
　　 七点了，柳妈着急了。七点半挂门帘，七点四十要开脸的。催晚婷快点打电话问问到哪了，催二嫂赶紧把欢欢叫起来。红门帘，准备好了。
　　 七点二十分，滴滴，门外汽笛声响起。晚婷边披衣服边向外跑，妈，妈，是王路的车。
　　 呼啦，煮饭的放下铁铲，切菜的放下菜刀，擦桌子的放下抹布，大伙儿都挤向门外。柳妈颤巍巍拿着两个红包，挤到头前。啪，车门开了，下来一男一女，女的披肩长发俊俏的脸，男的西装革履八字胡。两人一起喊，阿姨好！柳妈怔住了。举起的红包停在半空中。
　　 妈，这里呢！晚婷打开驾驶室的门，新郎下车，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的射过去：藏蓝色的牛仔卫衣，黑色的休闲运动裤，棕色的马丁靴。高瘦的个子，浅棕色的头顶上晃着一个马尾小辫儿。
　　 大家怔住了，柳妈怔住了。
　　 这是我妈！这个是我爹！晚婷介绍着。二嫂推推发愣的柳妈，夺过红包，弯腰插在棕色的马丁靴边上。
　　 好，来了好！进屋，进屋，放鞭炮！呼啦，众人让开，柳妈踮着小脚跑进屋。七点半正好，正好，挂门帘。八岁的小欢欢，够不到门帘，二嫂抱着挂，二哥帮忙挂上另一头。龙凤呈祥喜庆的红门帘挂上了，洞房就布置完毕了。欢欢要向外跑，一把被二嫂拽住！等会儿，傻小子。掀开门帘缝隙往里看，新郎官儿，坐在炕沿边低头若无其事地扒拉手机。柳岩叔看出事情了，挑门帘进屋。搓搓手，姑爷啊，咱们家这里有个讲究，得给挂门帘的金童子发个大红包，预示未来日子红红火火。
　　 新郎官小辫儿站起来，笑了笑，把刚才从棕色马丁靴里拿出的红包递给柳岩叔一个。柳岩叔也笑了，接过红包，说了声谢谢，转身出来。
　　 递给守在红门帘外的欢欢，欢欢又递给二嫂。二嫂拿出来数一数，笑了，外头人挺大方，不少，装进围裙兜里。
　　 七点四十分，开脸。柳妈拿个剪刀在晚婷的眼前剪两下，嘴里念叨，今天起，婷婷不再是姑娘，为人妻为人贤妻为人妇做贤良媳妇。呵呵，晚婷和小辫儿相视笑。晚婷开始坐福，坐在炕头的喜被上。忌狗和猪两个生肖。强子靠在火红的门帘外一边刷着快手一边看守着。
　　 八点还差三分钟，柳妈刚想告诉晚婷要穿红礼服，门一推，小狗豆瓣儿先溜进去了。急得柳妈直跺脚，强子呢，怎么把狗看进屋了。强子进屋追狗，小辫儿靠在晚婷身上笑。柳妈很沮丧，大伙安慰着，没事儿没事儿，时辰都到了。
　　 早饭后，柳妈把柳岩叔叫到后门外，外面雪拉拉的，婚礼的仪式就不举行了。吃饭的时候，孩子们敬个酒就行了。
　　 你请的乐队，主持，一会儿就到了。你预订的布置会场的鲜花也快到了。
　　 退了吧，给点那个补偿费啥的，你去看着打典一下。还没等柳岩叔说话，柳妈已经转身走了。
　　 敬酒的时候，小辫儿那件牛仔卫衣前别了个新郎花，晚婷那件黑色貂皮大衣，扣眼处别上新娘花。柳岩叔前面挨桌介绍，新郎新娘点头倒酒。有起哄的同学，让喝交杯酒，她俩就大大方方的喝。还有人调侃，婷婷你的婚纱照让我们看看啊！落在海南那边了，等以后我发给你们看！等到最后几桌的时候，小辫儿开始小声嘀咕，姑奶奶，还有完没完啊。晚婷央求着，辛苦点，一会儿给你奖励。
　　 送走了亲朋好友，柳妈说不出的心情。亲家没来，晚餐会亲家这个程序，可以直接省略。但是柳妈不死心，把晚婷叫到没人地方，他父母咋没来？跟着来的那两人是谁啊？晚婷压低了声音，他爸妈生病住院呢来不了。那两个人，都是我们的朋友。她俩是两口子吗？男的可比女的大十来岁吧。你可不要瞎打听，俩人好着呢。说着晚婷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红了脸。小辫儿到处喊婷婷，老妈嘴一努，去吧去吧！
　　 晚上包子孙饺子，要煮两个生的，再包一个花生馅的。子孙饺子包完了，嫂子们就开晚婷的玩笑。生两个，花着生。晚婷说我自己生。为啥？人家睡着了，说不吃了，只能我自己生了。果真，小辫儿没露面吃饺子。柳妈不在意，为了他们家子孙兴旺发达，不吃就不吃。晚婷吃一个就跑了。
　　 收拾完毕，累了一天的叔叔婶子嫂子坐一炕，嗑瓜子喝茶水打扑克。强子铁牛刷抖音，等着一会儿去闹洞房呢。嗵嗵，……二嫂子耳朵灵，什么声音。大家都停下来，屏住呼吸。隐隐约约，咕咚咕咚，哎哟哟，……二嫂子噗嗤笑了，少儿不宜少儿不宜，洞房花烛夜！哈哈，男男女女一起笑。柳妈的脸早已一红一白，柳爸使劲吧嗒几口旱烟，对着炕沿敲烟袋锅子，敲得啪啪作响。
　　 夜深了，热闹了一天的柳树沟又恢复了宁静。风呼呼地吹着，玻璃窗上没有贴牢固的双喜字被风掀翻着，啪啪啪。柳妈躺在炕上，瞪着玻璃窗，没点睡意。一会爬起来看看回门的四盒点心扎彩带了没，一会儿坐起来看看备好的特产还在吗？睡觉吧，柳爸翻过来翻过去，也睡不着。他爹，你说——什么？唉，没事儿，睡觉吧！明早还要送婷婷回门呢。
　　 太阳爬上玻璃窗，柳妈准备好早餐，白菜馅大蒸饺。出门的饺子，回家的面，婷婷每次离家都要吃饺子。晚婷和小辫儿起来的时候，说不吃了，来不及了。柳妈找个塑料袋打包。柳爸已经把六铺六盖用红布捆好，摞在炕上。七大姑八大姨送的枕巾床单被套，也用红包袱皮包好了，三大包。每个包里，柳妈都给塞了三百块钱，压包钱。回门的糕点特产，也用红彩带系上了。堆了满满一炕。小辫儿和晚婷却说，什么也不带了。这些都是婷婷的嫁妆，爹妈没啥本事只能给你这些，柳妈还想说点什么，眼圈红了，声音哽咽住了。小辫儿，过来握着柳妈和柳爸的手说，阿姨叔叔。不是，那个爸妈，放心吧，我不会亏待婷婷的。婷婷也说，大老远的，先不拿了，以后需要了用快递邮寄过去。柳妈抹着眼泪说，好歹也得带着点吧，这是爹妈一份心意。小辫儿笑着说，那就把那箱特产拿着。晚婷说，我爱吃老妈的饺子，拿着。红包袱拿一个吧，喜被子拿一套吧我妈自己种的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