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还是故乡明，本是出自唐代诗人杜甫的《月夜忆舍弟》这首诗。原文是：戍鼓断人行，边秋一燕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诗中表达的是兄弟因战乱离散，白露夜里，孤雁哀鸣，倍感凄凉、孤苦、思念的情景。赏读后，也勾起了我对往事的一些回忆，回忆那对久远离别，并倾慕的人的怀念，和对几十年阔别故土的追思。多少年来，因忙于事业，苦苦打拼，闯出了一片蓝天，混出了一点人模狗样。至于天上的月亮，虽然美丽动人，如诗、如画、动情、会使人遐想，使人激动、迷恋，但我真的好多年没有注意到它的阴晴圆缺，或美轮美奂。要说喜欢，我还是喜欢看故乡的月亮。都市的月亮看起来有霓虹的幕帐，已经模糊了月亮的皎洁，和清晰如镜的本来面目。故乡的月亮升起在田野之上，在我那青少迷茫之时，没有电灯，没有路灯的茅草屋里，唯有月亮是最令我神往着迷的企盼。我幻想过月亮里的树，月亮里的山，也幻想过月亮里面的嫦娥。月亮它不但是我打发时光的寄托，更是所有夜行者的指路明灯。
　　 那一年，自从下了校门，感觉自己前途渺茫，家庭成份高，外面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出路，别无选择，只好到农村生产队起早贪黑地修理地球。尽管自己心不甘，又有何用呢？队长说了，类似像我们这样出身不好的人，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是呀，谁让我们这号人借了八辈祖宗的光呢。可祖宗长啥样，我却不知道。
　　 生产队里的活非常辛苦，挖沟修渠，铲地除草，插秧挑秧，秋收割稻，一年四季没完没了，每一样活儿都让我累得死的心都有，挣的还都是半拉子的工分，整个身子像散了架，腰酸背痛腿抽筋。那时我最爱听的一句话，就是队组长说的“下班造饭了。”话音未落，我便跟着大家伙撒鸭子似的往家跑。到家后狼吞虎咽地吃上几个苞米面饼子，喝上一两碗萝卜汤就躺在炕上不想动了。无所事事的时候，就眼瞅着窗外数星星望月亮，冥思苦想，做黄粱美梦。
　　 可梦终究是梦，全是泡影，眼看生产队里，有些家里有头有脸的小青年不是被分配去公社学做赤脚医生，就是被分配到县里去民兵训练，更有的是去农机站学开手扶拖拉机。他们工分不少挣，好活俏活干不完。有梧桐树，就不愁招不来凤凰鸟，这些人不但自己干着好差事，搞对象也容易，队里的小姑娘专喜欢跟那些人套近乎。不知不觉自己也到了这个向往异性的年龄，可身边没有一个能看上自己的，尽管我努力讨好别人，别人没有一个愿意跟我靠近的。咋整，身边同龄的人差不多都有了目标，自己要是没有，会很没有面子。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我也得赶紧划拉一个，不然太难堪，脸都无处放。
　　 群子哥，是我们队里的小组长，比我大很多，是我巴结的对象。我溜须他并不是为了每天上工干活的时候，关照点我，少挑我毛病。更重要的一点，我不说大家也明白，他的小妹特能干，中等个头，浓眉大眼，气质不错，长相很打人。她上学的时候在我下下班，叫小美。我跟小美并没有单独接触过，也没有什么往来，相互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只是在生产队里干活的时候，偶尔异样的眼神频频交流过，但都是一闪而过。可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不知为什么我白天晚上的心不安，小美的影子不由自主的总在我脑海里闪现。我主动跟她群子哥接近，应该也算是为了曲线救国吧。
　　 小美家养了一条大黄狗看家护院，这狗特厉害，逢人就咬。其实我是最怕狗的，唯有小美家的狗我不怕。我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力量，反正这力量特无形，一切艰难险阻都能踩在脚下。我每一次找借口去小美家，说找她群子哥有事，狗都恶狠狠地朝我扑过来，她群子哥都能给我化险为夷。有一次，就不是这样了，我跟小美家的大黄狗差一点拼了个你死我活。
　　 小美三天没有上工，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四天头上，我没有上工，一大早就去了她家，想探个究竟。我刚打开小美家的大门口的栅栏门，她家的大黄狗站在院子里汪汪地朝我叫。看我往院子里走，大黄狗也开始向我奔过来，边走边叫，两眼露出凶光，好像要吃人的架势。
　　 我不理它，继续往院子里走。她家的院脖很长，足有百米，但很窄。此刻，我跟大黄狗真的到了冤家路窄，狭路相逢的地步。狗叫得这么厉害，屋子里没人出来，往常都是有人出来接应的。我料定事情不妙，慌忙抄起院墙边的一根搭葫芦架用的木棒，准备应战。我越走大黄狗离我越近，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刻。两军对垒勇者胜，我举起木棒，一声呐喊猛地朝大黄狗冲过去，棒落狗狂，大黄狗不但不服输，反而激起了它的狂躁。它死命地向我猛扑，我穷追猛打，恰如武松打虎般勇猛。几棒子下去，木棒子都让我打折了，狗终于由进攻的张狂，一转眼变成了哀嚎，一瘸一拐地夹着尾巴逃进院子里的狗窝，不敢出来。
　　 扔掉木棒我进了小美家的屋里，就小美的老娘一个人躺在炕头上，嘴里还叼着大烟袋，咕嘟咕嘟地响。老娘看见我似乎不大高兴，一扭脸什么话也没说。我呵哧带喘地问老娘，小美干啥去了，这两天怎么没上工？老娘带搭不理地说，小美出门儿了，她大姐领她去后岭她二姐家去了。我问啥时候能回来，老娘有些不耐烦地，嘎哈，今天偏晌就回来。
　　 我自讨没趣地离开小美家。心想，不管小美老娘怎样对我，我都没毛病，追求幸福是每个人的权利。一家女百家求，不犯法。我只要做到不抢男霸女谁也说不出来啥。不能再拖了，我必须当小美的面表白，愿意不愿意谁也别耽误谁。回到家里冷静了一会，反复想，也不知道怎样跟小美说。小美家里不能再去了，不想热脸再对着冷屁股，那样太失去尊严了。生产队干活的时候跟小美说，人那么多还没机会。不好直接说，干脆就这样办，我写一张字条给小美约她出来，她如果肯出来就有戏，不出来我也就死心塌地了。
　　 字条写好了，第二天晚上恰巧农历十五，是一个响晴薄日，元月如盘的日子。晚上七点半，在村西小河泡子的老槐树下约小美见面。可怎样将这字条让小美看到又成了难题，委托一个人送给小美吧，感觉不妥，知道的人越多，不成的话，会成笑柄，自己还没办法送过去。干脆谁也不用，就把字条放在小美家大门的栅栏门上。小美老娘不是说小美今天回来吗，如果回来小美明天一定上工。小美是一个热爱劳动很顾家的人，没事的话，她一天工都舍不得耽误。一不做二不休，晚上十点后，我偷偷去小美家，把自己写好的字条亲自夹在小美家栅栏门的一个铁圈上，小美上工想出来必然要把那个铁圈撸起来，大门才能打开。这样的话，明天早上五点钟前小美出来上工，必然能看到我给她写的字条。
　　 北方的夏夜，七点半钟天还没有大黑，圆圆的月亮就早早地挂在天空。泡子里的水在月光的映射下，泛起白光。河里的水草有的被鱼儿啃得咯噔咯噔地发出响声。青蛙也在不遗余力地哇哇叫个不停。我早早来到这里，躲在老槐树的后面，心里扑登扑登地跳得急切，眼睛使劲瞄着小美来的方向。暗想，小美呀，小美，你究竟能不能来，我们俩能成不能成今晚就一定终身了。
　　 时间到了，手腕上二百斤苞米换回来的老旧式上海手表告诉我，小美不会来了。懊恼的心，沮丧的情绪，让我一把拽下老槐树上一根枝叶，狠狠地摔在地上。起身要走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隐约身着靓丽白纱衫的小姑娘身影从村头翩翩而来。我知道，那不是别人，就是小美，我对小美走路的姿势太熟悉不过了。本有话语千言要跟小美讲，可见了小美，却一哽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见我呆若木鸡，还是小美先开口，打破了僵局。她凑近我，认真地告诉我：今天上午你到俺家去了，俺妈都跟俺说了，你还差点让俺家大黄给咬了，吓到你了吧？对不起哈。其实你不说，俺家也都知道你去俺家是啥意思。第一次跟小姑娘零距离接触，我有点紧张，脸红红的，幸亏天黑，小美看不清：我——我是想看你群子哥在——在家没，也顺便看看你这两天干啥去了怎么没上工干活。俺哥上县南修辽河坝都去好几天了，你不知道咋的？小美笑笑，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再说，你跟俺哥年龄不相等，话也说不到一块，咋能跟他一锅搅马勺呢。俺知道你就是奔俺去的，还不敢承认，对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得不实打实招了。小美，不隐瞒，我是奔你去的，你是我们队里最能干的小姑娘了，家里外头的活你都能干，我想跟你交个朋友，你愿意吗？你要愿意将来我不会让你受屈的，一定好好对你。小美半天没说话，直视着我，好像一脸愁容，过一会才一字一句地说：不是俺不愿意，俺知道你对俺有心思，可俺妈不让俺嫁给俺村子的，说俺这村子太穷了，干一年到头起早贪黑的活，三百六十斤的毛粮都领不出来，饭都吃不饱，能有啥发展啊。还说你身体单薄，像个白脸书生，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蓝，结婚也养活不了老婆孩儿。现在俺妈非要给俺往城边子蔬菜队和本溪二钢介绍。不瞒你说，俺这次和大姐去后岭就是去托人说媒去了。二姐家东院有个亲戚家的儿子在本溪上班，过几天让俺跟她们去本溪相亲去呢。你没看你今个去俺家，俺妈没爱搭理你吗，她特怕你缠上俺，还说让俺出去躲躲呢。搞对象是两厢情愿的事，我怎能对你死缠乱打呢，我绝不会做出违背自己人格的事。当今事情不都摆在这了吗，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妈不愿意你跟我，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有回旋的余地吗？
　　 小美皱紧眉头，摇摇脑袋，唉，应该是没有了。俺妈说了，要是俺自己在外面乱搞就打折俺的腿。俺也不想惹她生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爱给俺嫁哪算哪，听喝任命吧，咋地都是一辈儿。哼，新社会还要父母包办，真是无语。我不服气。什么时代了，你自己还不能做自己的主，你妈真是无情。此刻，我的心像刀割一样难受，突然想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柯察金跟冬妮娅分手时说的一句话：那难道我们就这样结束吗？小美没说话，轻轻点点头。既然这样，我惋惜地说，那你走吧……
　　 头晕目眩，不知所措。我目送着小美的背影，心凉凉的。唯一的希望破灭了，我该怎么办？难道我就这么没有女人缘吗？我暗暗谴责自己没出息，讨不上老婆，还打不起光棍吗？女人啊女人，我姓刘的都哪辈子把你们得罪成这样了，没有一个喜欢我的。不行，以后我要下决心混出个人样来，要想被人看得起，首先自己必须强大。我就不信了，别人能办到的事情，我就不能办到吗？着急没用，上火也没用，哭就更没用。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我坚信，只要努力豁出去，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去赶茨榆坨大集，卖掉手腕上三十五元晃媳妇的旧手表，再卖掉十八元一辆自己的二手破自行车，凑几个盘缠钱，背起行囊，从此告别了自己的老家，怀着一颗男儿志在四方的理想，出门求生，闯天下。乍开始在沈阳南二马路，和开屏茶社门口卖洗油剂，粘表蒙彩色贴纸，卖苍蝇药。后来到太原街解放电影院批发电影画报介绍，坐火车到辽阳、营口、大石桥的公园，电影院门前销售。晚上住店没有介绍信，就趴桥洞，睡广场、蹲火车票房。再后来卖衣服，有了点小钱，招兵买马，开服装厂，弄流水线，生产自产自销服装。紧接着到北京大红门发货，深圳开品牌服装连锁店。深圳各区足足开了六家连锁专卖，收入颇丰。几十位来自华南珠三角各省为我打工的小妹，召之即来，一呼百应，成就了我的辉煌。经过几十年的艰苦创业，收获不小，真的由一个啥也不是，没人瞧得起的无名小辈，改变命运，混成了一个几乎人人竖大拇指的光鲜人物。与此同时，还被家乡林业部门吸纳成为事业编制体制的国营正式一员。也就是什么时候不愿做生意，可以随时去上班，有个铁饭碗保证。
　　 多年以后的一天，也是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我在深圳的生意正做得风生水起的时候，突然接到老家四嫂的电话，说群子哥家盖房上梁特委托她请我回去喝喜酒。这么多年不联系了，怎么上梁还请我回去喝酒？这里是深圳速度，时间就是金钱的战场，工作忙我也脱不开身怎么能回去呀？另外几千里之外赶顿酒，我觉得不合适。但礼还是要随的，我让四嫂等群子哥上梁那天帮我带份礼金，人没到，礼不能差，跟小美虽然没成，必定还是同乡，一个生产队干过活。后来得知，那天群子哥上梁请我回去，竟是小美的主意。跟我分手后，小美本溪找对象的事没有成，她二姐给她嫁给了本溪城边儿一个赶大马车拉菜的车老板。婚后日子过得不如意，想趁这个机会和我见一面。还听人说，她们一家人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当初没有嫁给我是她们家最大的遗憾。
　　 人啊，就是这样，机会失去就失去了，一转身就是一辈子。从那次与小美分开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光阴茬苒，一晃自己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有多少话，有多少念想，只能对着月亮倾诉吧，缘分是不可强求的。
　　 入夜，抬头向窗外望去，正好一弯明月爬过树梢，那月弯弯的，多像我当年割稻时的镰刀，割下过一茬茬的庄稼，仿佛那又不是庄稼，是漫漫的时光岁月。一切往事不堪回首，苦闷的泪水汗水都流淌在昨天，无论世间发生什么，曾经与我相遇过的人，有缘无缘，或缘尽缘散，我都希望你们今天能过得好好的。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月儿还是故乡明，也许我会说，因为那是根，是生我养我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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