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味道”一词被滥用到极致。妈妈的味道、阳光的味道、故乡的味道、舌尖上的味道。写作人用味道表达熟稔的感觉，表达对某种情感的怀念。其实，论对味道的理解，又有谁能超过作家史铁生呢。
　　 “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白。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
　　 太对了，就是这个词，“身临其境”。有时候你自以为你记得某种味道，其实不然，你只是知道有某种味道，而且你很熟悉。但直到你“身临其境”才发现那味道早已似是而非了。
　　 当你吃到某种葱油饼，或者一份锅贴馍，或者一碗芝麻叶面条，你会感慨：“嗯，有妈妈的味道。”你很肯定，但有几分相像呢？你其实并不确定。
　　 不记得是哪个小品或电视剧里的段子，说想念妈妈做的粥，“糊香糊香的”。这个经验太小众了，也太有生活了。因为我喝过，所以我知道这是绝对有生活体验的台词。居然有人和我有一样的体验，这真让人兴奋。如果能做一锅“糊香糊香”的粥该多好，这念头居然还成真了。因为玉米粥要给米宝喝，就耐心地小火慢熬，直到金黄又黏稠。但喝时才发现有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搅动一下，金黄金黄的粥里有小小的褐色斑点泛起，象被飞扬的烟灰烫出的点点小洞。
　　 是饭糊了。
　　 “这个，咋给娃娃喝呢。”我有些懊恼，觉得奶奶的一腔爱意也给糊掉了。
　　 要说也能喝，只是觉得不是最好的。只是觉得米宝值得最好的。
　　 思忖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粥糊固然和稀稠有关，和搅动得少关系更大。整个熬粥的时间我一直在忙着洗菜、切菜、炒菜，没有及时搅动，不糊才怪。
　　 记忆中，糊了的饭是不适合给产妇吃的，据说会造成回奶。我年轻那会儿，许是人都太忙，糊饭是常事，产妇因此控诉婆婆不用心侍候也是常事。糊饭仿佛是罪证，足以让产妇终身铭记，并逮到机会就控诉一番。糊饭也成了那个婆婆摆脱不掉的把柄，足以让她一辈子在媳妇或儿子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我这锅糊粥，却让我意外捕捉到了一点儿时的味道，又想起母亲，想起母亲的忙碌与疲惫，想起“糊香”里母亲的辛劳，母亲无法言说又不得不隐忍承受的辛劳。母亲的葱油饼和锅盔馍也时不时会带些糊香。一人撑起大人口家庭全部的饭食，哪怕再手脚麻利也难免有个别焦糊。“咋就不能刚刚好呢？”母亲也自责。“咋就能刚刚好呢。”她从来不这么说。
　　 我这锅糊粥，也让我想起那些“糊香糊香”的岁月。太阳谢幕，星月登场，夜色里弥漫着粮食和柴草混合的香味，日复一日，亘古悠长。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有味道可以追忆的、追寻的。那些味道如湖边木栈道上挂着的蛛丝，你正急匆匆、慢悠悠地往前走呢，忽然感觉有东西粘到脸上。用手拈，却拈不着，早断了。明明断了，又分明还在脸上，于是胡乱抹拉两下。以为抹拉掉了，其实心里也明白它粘了衣了，然后，又入了心了。
　　 不是它的错。它好好地在那儿，是你冲撞了它。
　　 我很庆幸，我们还有味道可以追忆、追寻，他们呢？
　　 一直很想为儿子留下一些“妈妈的味道”。我做了自认为很好吃的糊涂面，豆腐、火腿、芹菜、胡萝卜切丁炒成臊子，加花生碎，放青菜碎，恋一点黄面，撒芫荽末，滴些香油，嗬！不要太好吃吧。得意洋洋端上桌，居然无一点掌声。不得已提问，儿子说：没啥味儿。做饺子也一样，我认为很鲜香的饺子馅，儿子的评语仍是“没啥味儿”。煎饼不喜欢吃，馒头更别提。气馁，只好悻悻地说：你的味蕾都被饭店给糟践了。
　　 他只喜欢饭店那些各种调料堆砌成的饭菜，早吃不出蔬菜、粮食原本的味道了。麻辣豆腐、宫保鸡丁、鱼香肉丝这些饭店最常见的菜，其味道也相当浓郁，川菜、湘菜这种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就更别说了（粤菜、淮扬菜在我们这里基本没市场）。无论如何，是要麻，要辣，要酸爽，要让口腔过节，要让舌尖跳舞。菜看上去要一锅子的红油、大把大把的青椒、红椒、麻椒，还有看不见摸不着的不知道加了多少味调料的独家秘方。
　　 饭店是个心怀叵测的所在。他们用尽全力，跟妈妈们打一场战争，并想争取永久的胜利。他们先评估了一下对手：不在孩子身边的妈妈们可以直接忽略，因为鞭长莫及。他们又评估了一下形势：快节奏、高强度工作者的妈妈，也排除，她们的孩子没得选择，只能吃外卖。剩下的妈妈们不足为虑，他们有的是武器，有形的，无形的，温情脉脉的。
　　 您来了，快请进。
　　 今天是甜菜根茶，还有免费豆浆，来点儿啥？
　　 这是菜单，可以微信下单的。
　　 今天的特价菜，剁椒鱼头，好吃又实惠。
　　 你看，完全就是上帝的待遇。而且只动动手指头，好吃的饭菜就来了。做得不好还可以退货。哪像在家里，下班肚子早咕噜噜唱空城计了，饭菜还没个影。肚子瘪了，腰杆就不直，只想躺平，偏偏老妈还不放过：快过来帮忙剥个蒜。吃完饭还得洗锅洗碗表达孝心。你说，论有爱，是老妈，还是饭店？
　　 饭店和妈妈们的最初争夺，胜得很从容。
　　 现在，这争战又升级了。饭店没腿，却直接打上了家门，——他们有送餐小哥呀。小哥们顾不上告诉别人自己的职业，就直接在背上喷字：饿了吗？饭很好。到了饭点儿，无数穿黄色、蓝色工作服的小哥，风驰电掣穿行于大街小巷，来往于饭店和小区楼群、工作单位之间。饭店看到小哥们一溜小跑进门，一秒钟不耽误递上打包好的货品。他们是饭店最受欢迎的人，他们为大大小小的火柴盒子里半躺、平躺的“葛优”们送吃喝。听到敲门声，无精打采的“葛优”们立刻像装上了弹簧。然后搓搓双手，欣喜地打开精致的包装，发出满足的啧啧声。
　　 饭店和妈妈们的持续争战，胜得很霸道。
　　 明知完败，却无能为力。妈妈的味道，是要子女来鉴定的，自己说了也不算数呀。但子女们大事都忙不完，哪有闲暇操心看不见摸不着的味道。妈妈们不甘心，只好发出些诸如“外面的饭菜不卫生、不健康”之类有气无力的抗议，只是，抗议只对自己有效。于是，他们正经地、随意地坐在自家餐桌前，炒俩小菜，甚至只是拌一碟小葱豆腐，吸溜着宽的窄的面条，亦发出满足的啧啧声。
　　 若是按照生命的固有规律，热衷于厨房的妈妈们、喜欢妈妈的味道的孩子们会很快消失，不会做、也不屑做饭的妈妈们更不屑于妈妈的味道。饭店将不战而胜，完成人类味道一统的大业。这着实是大的历史事件，只是，这世界上需要关注的大事太多，区区味道存散又不能影响人类的生活生存，注定不会留痕于汗青。
　　 少了一种“无聊”的念想，也就少了一种令人躁烦的羁绊。只是，天天大太阳想晴天儿，会不会也偶尔想起“天街小雨”或者“渭城朝雨”呢。算了，那是他们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