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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内当家(小说)


作者:候建臣 童生,985.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981发表时间:2022-03-17 15:28:41

刘四爷是常家老店的常客。
   来了,先不吃饭,而是要一壶茶,坐着,静静地看店里的人出出进进,静静地看店里的那只老猫蜷在那个能晒到阳光的柜子上,眯了眼睛晒太阳。
   看着看着,刘四爷会一直瞪着那个柜子发呆。那是一个老柜子了,原来是黄色的油皮,经了岁月一点一点的侵蚀,许多地方都露出原来的底色了。每一次看那柜子,刘四爷的目光都含了什么内容。
   别人以为刘四爷看到了啥希奇的东西,也就顺了他的目光看。似乎猫就是那只猫,柜子就是那个柜子,而照到柜子上面的阳光,也就是那日日不变的阳光。但看着看着,刘四爷似乎会顺了他的目光,沉到一个什么别人无法看到的地方去。
   每一次见到刘四爷来了,老常头照例是擦一个靠墙的桌子,准备一个茶杯,沏上一壶茶,招呼刘四爷坐了,就去忙别的客人了。到太阳光慢慢地移出了那个柜子,就过来对刘四爷说:您今天是爆炒肚丝,还是尖椒土豆丝?等刘四爷说了,老常头就喊一声“好嘞——”,忙着去准备了。
   刘四爷的用餐是基本固定的,如果要了爆炒肚丝,老常头就会再给他准备一份生拍黄瓜,外带一碗米饭;如果要了尖椒土豆丝,老常头就再给他准备一小盘凉拌猪头肉,主食是两个馒头。
   老常头也感觉刘四爷看那柜子的眼神有些不同寻常,但老常头从来不问。老常头知道,每个人的心里都是藏了什么东西的,且每个人心里的东西都是属于他自己的。就像一个坛子里的酒,时候不到是不会轻易倒出来的。
   刘四爷家是城东大户,这城里大户很多,但说起刘四爷家,好多人还是要伸指头。这倒不是说刘四爷家有多大,但刘四爷家往前了说,做官的、做买卖的是出了不少的。有的人在外边好多年,或破败了,或销声匿迹了,但细数说起来,仍然是很给这个家族撑面子的。刘四爷弟兄四个,有走了海外的,有到了别处的,但刘四爷是留下来了。本来在一个家里,留下的那一个,一般都是老大,但在刘四爷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家里的老大就随了一个什么部队走了。后来老二老三也相继走出去做生意或干别的什么去了。到刘四爷成人,也动过走出去的念头,但老人们的话却把他留下了,特别是他爹刘老爷子的一句话,让他一夜未眠之后,最后决定留了下来。他爹握着他的手说:孩子,刘家得有个立根的哩。
   一门人家,在祖宗的地儿上,有一个立根的,也显见的这一族是有人的,每年到了上坟烧纸的时候,终是有人料理前辈们的事情。不说是像刘家这样的大户,就是那些绝户,到了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难免会失落到不能自己。想到自己的失败,不是一辈子没有混出个风光,也不是没有找个老婆生个三男两女的,而是自己没有给本门堂中留下一个立根的。更重要的是,离开了家乡的人,无论混得多么风光,心总是离不开故土的,有一个人在,有一个家在,回来,总像是一片叶子归了根。
   刘四爷是留下来了,刘四爷经常感觉自己是站在祖宅前、站在祖宗前的那个根。
   刘四爷来常家老店,得穿过一条大街,小城不大,但从城东到城西也还是有点儿距离的,刘四爷不急,从家里出来,看看天,到离家不远的一个车马大店那边听听戏。车马大店人来人往,在临大店前的一个小院子里就有一班子戏子,整日里唱戏,唱道情,唱耍孩儿,还唱二人台。车马大店来来往往的人都是行走在路上的人,离家在外的,时间长了,就寂寞,就总是想有个找乐子的地方,就操了袖子来看戏。看着笑着,顺势呢,摸摸哪一个女戏子的手,时间也就过去了。刘四爷从戏院子里出来,在街上看看有没有摆棋摊的,有呢,就蹲下来品品,支个一招两招,也不看完。觉得有趣呢,多看几眼;觉得没味呢,就拍拍裤子,笑一笑,或者叹上一长声,穿过了一条南北大街,径直走到常家老店来。
   刘四爷是真的老了。
   “老了!”刘四爷走进老店,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声。
   老常头正在发呆,却莫名其妙地听到刘四爷叹了这么一声。老常头不知道刘四爷为啥突然之间发出了这么一声长叹,但却从他的长叹里听出了许多东西。
   “您还硬朗着哩!”老常头指了桌子让刘四爷坐了,一边忙着沏茶,一边忙着倒水,嘴里不住声地说着:“不老,不老,像您这样的怎么能说是个老呢?”
   把茶壶提到桌子边的时候,老常头看一眼刘四爷,他突然感觉刘四爷真是老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感觉到刘四爷真的是老了。
   那时节还没有常家饭店。
   那时节刘四爷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
   还是毛头小伙子的刘四爷在刘家这样还算殷实的家庭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活得还算自在。但刘老爷子就不同了。世风日变,人心不古,人世间一天一天的变化让刘老爷子,忧心肿肿。更让他不能理解的是,刘家老大,也就是刘老爷子的大儿子,在该立门户的时候,却跟了一个什么部队走了,这让刘老爷子十分生气。刘老爷子的脑子里一直就有那样一句话,叫“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你好好一个人不在家里谋些发展,怎么就去当兵油子去了?刘家老二呢,知道没法做通刘老爷子的工作,招呼也不打,悄没声息地就到内蒙做生意去了,只是托人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两个儿子离开家了,离开了也就离开了,刘老爷子也真是拿他们没办法的。好在还有两个儿子,说啥也得拴住他们,在眼前有两个儿子绕着,也不显得家门冷清。到了刘家老三该成家的年龄,刘老爷子早早就给他定了亲,刘老爷子的意思,是想给老三成个家,把他拴住。刘家老三在外面的一个什么地方念书,刘老爷子选了一个日子,要给他成亲。家信早就捎了去,刘家老三也没说不同意。但到了日子,刘家老三却杳无音讯,把一家子人生生就晾在了那儿。
   刘老爷子也算是个体面的人,在本乡本土也是说一不二的人。但跟人家女方定好了日子,人家女儿都眼巴巴地等着坐花轿了,你家新郎却还没有音讯,这不仅仅折的是人家的脸,还有人家的尊严哩。刘老爷子当下就气得病了,躺在床上直骂几个儿子不忠不孝不是东西。但骂归骂,事情还得解决。
   刘老爷子躺在床上瞪着房顶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然后把刘四爷叫到面前,说:老四啊,看来爹的脸面全靠你了,这家也只有靠你了。刘四爷没听懂他爹的话。刘四爷觉得现在最需要解决的是三哥娶媳妇的事,娶亲的日子到了,三哥还不知道究竟在哪里,这真是让人费心的事情。听了刘老爷子的话,刘四爷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那一天,定好的婚礼照常举办。
   在热闹的锣鼓和爆竹声中,刘四爷极不情愿地跟那个原本是他嫂子的人入了洞房。
   刘四爷确实从他自己的目光里,回到了一个什么地方。
   刘四爷真切地听到了一声叹息,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声叹息似乎是刘老爷子发出来的,但又似乎是从刘四爷的嘴里发出来的。
   那是一个不眠之夜。刘四爷一夜无眠,刘老爷子也一夜无眠。当然,还有包括新娘子在内的许多人也是一夜无眠的。
   新婚的第三天,刘四爷不见了。第二天没见刘四爷回来,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也不见刘四爷的踪迹。人们谁都不知道刘四爷去了哪里。刘老爷子本来就因为三儿子违背了他的意志而难过着,违心地想了这样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现在刚刚成完亲的四儿子又莫名地失踪了,刘老爷子真是觉得背兴背到家了。家里人出去到处找刘四爷,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也没有见到刘四爷。刘老爷子一直不吃不喝,默默地躺在床上,他把他的一生都来来回回想了好多遍,他在想着他做了什么有违良心的事。他不知道他做的哪一件事让他遭了这样的报应。当刘老爷子实在不愿意再想下去的时候,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同时,还有一个人也叹了一口气。
   刘老爷子睁开了眼睛,刘老爷子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使劲揉了揉。却见刘四爷站在门口,满脸都是泪水。
   “爹啊——”
   “老四啊——”
   两个人的话就都有些哽咽了。过了好长时间,刘老爷子确信这是真的,拉了刘四爷的手,开口说话了:“孩子啊,爹是知道爹委屈你了,可爹也是没有办法啊。你说爹除了这个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刘家得有一个立根的啊!”
   “爹啊,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怨爹,我不怨爹的。”
   “爹也知道你喜欢另一个人。可喜欢是喜欢,你想想,你跟她合适吗,她一个外地流落来的单身女子,不说家里有啥背景吧,咱连她的家底都不知道呢。”
   刘四爷不说话。刘四爷只流泪。
   “你去看看她,多接济接济她。以后就不要再想着她了。”
   “她不见了,我去找她,她不见了。”
   “爹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有些事到该结束的时候,就该结束。”
   “可是我和她……”
   “你和她未必就合适。”
   “可是,可是我和她已经……”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可是她已经……;可是她已经……”
   “你还是把那一页翻过去吧,为了这个家,也为了我这张脸……”
   不知道常家老店是从什么时候在小城里开起来的。
   刘四爷也不知道他是从哪一天走进常家老店的。他只记得当他看到那个掉了皮的老柜的时候,一下子呆了。他不相信还有那么一模一样的东西,他对那柜子印象太深太深了。
   老常头过来跟他说话,问他要吃啥饭,告诉他本店里的拿手菜是爆炒肚丝和尖椒土豆丝。刘老头像没有听到一样,一直瞪着柜子看,嘴里还不停地自言自语着。老常头从来没有见到有哪一个顾客会对一个不起眼的老柜子这么感兴趣。
   那以后,刘四爷就常来常家老店了。
   刘四爷曾多次问起过老常头那个柜子的事,当然那时候老常头还不是老常头,他还是一个小伙子。刘四爷也是没有现在这么老的。
   老常头就笑笑,也不多说,只说也就是他妈保存下来的一个普通柜子而已。
   再问他妈,老常头再笑笑,也不多说话,只提了壶去加水,只把刘四爷一口气喝空了的水杯续得满满的。
   刘四爷成了常家饭店的常客。刘四爷风雨无阻,总会在一个较为固定的时间,来到常家饭店。刘四爷每次都是固定的饭菜,刘四爷吃着饭,喝着酒,就一天一天地老了。常家饭店也成常家老店了,那个当年的小伙子也成小城人嘴里的老常头了。
   而柜子,那个寻常的老柜子在刘四爷的心里仍然还是一个谜。
   是有那么一天,刘四爷照例从家里出来,看看街上一个老者和一个二十几岁有男子在下棋。那是一局残棋,老者只剩两个卒子了,年轻人还有一马一兵,两个人搅来搅去,棋局一直僵持着。刘四爷懒得再看下去,每次观棋,他最怕看的就是残局,一到棋局到了残局阶段,他心里就会莫名地有什么东西搅得他难受,在那时候,他总会想到刘老爷子——他的父亲。
   许是看了残局的缘故,刘四爷没有再绕到车马大店去看戏,而是直接就到常家老店了。
   是来的早了些,店里没有什么人。刘四爷点了饭菜,就坐下来喝茶。阳光还算不错,淡淡地从窗户外边照进来,正好就照在那个柜子上。刘四爷喝一口茶,看一眼那柜子;刘四爷看一眼那柜子,再喝一口茶。说不上是什么原因,这一天刘四爷似乎感觉那个柜子与原来有些不一样了。究竟哪里不一样,一下子还真说不上来。刘四爷就站在柜子旁边,一遍一遍地抚摸着柜子,一遍一遍地从上到下认真地看着。
   这时候,有一个声音从饭店里屋传出来。
   是一个很苍老的声音。刘四爷一下子被那声音电到了一般。
   “小常子,客人喜欢,就把那个柜子送给客人吧。”
   刘四爷瞪大了眼睛,看着老常头。看着比自己小了许多的老常头。
   “是谁?”
   “内当家。”
   “内当家?”
   “就是我娘。”
   “你娘?”刘四爷看着老常头,刘四爷似乎从老常头的脸上看到了让他熟悉的东西。
   “我娘说,如果您喜欢,就把那个柜子送您了。”老常头说着,也认真地看着刘四爷。
   刘四爷的眼前出现了许多许多年前的事情,他从一个旧货市场把一个还不算太旧的柜子送到那个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的小屋子里的情形。刘四爷一直恍恍惚惚的,他觉得那些事真实地发生过,又觉得好像是在梦里的样子。
   “你娘她……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
   “我娘说她好多年前就死了。”
   “你娘说她好多年前就死了?”
   “嗯,她就是这样说的。”
   “她真是这么说的?”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这样说的。”
   刘四爷再凝了神听,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响起来。
   之后,刘四爷就再也没有去过常家老店。
   人们走过那条街,猛然抬头,却见原来常家老店的门面上,常家老店的牌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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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爱是什么?爱就是直叫人生死相许。小常子的母亲,就是刘老四当年所爱的女人,为了等心上人刘老四,她一直珍藏着刘老四送的大柜子,一直孤身一人,养大了两个人的孩子——小常子。事情就这么巧,也许是冥冥之中的约定,刘老四来到小常子店里吃饭,意外地发现了当年送心上人的大柜子,故事由此展开。其实,内当家就是刘老四所钟爱的女人。这个隐忍的女子,当知道刘老四的身份后,依然像当年一样理解他,不哭不闹,悄悄地关掉店门远走他乡了。小说构思巧妙,语言贴近生活,人物形象饱满,故事情节跌宕起伏,采用倒叙插叙的手法,开篇架设伏笔,结尾伏笔落地,掷地有声。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20322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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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2-03-17 15:30:08
  此篇小说,有老舍小说的味道,感谢作者的分享,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2-03-22 11:08:5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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