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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西风】朱家班往事(散文)


作者:寒江孤鸿 举人,4189.4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462发表时间:2022-03-19 20:23:52

【西风】朱家班往事(散文)
   听老辈人说,我家西边的朱家宅,从前曾有一座小庙,人称朱家庙。然而这座小庙建于哪年,毁于何时,大伙儿却又语焉不详。
   很可能,这座小庙规模给人感觉太小,庙内供的佛像制作粗糙,不为乡人所看重。故而每逢佛事如正月初一的弥勒佛圣诞、六月十九观音菩萨成道、四月初八释迦摩尼佛圣诞、七月三十地藏菩萨圣诞、冬月十七阿弥陀佛圣诞等佛教盛大节日,据说朱家庙的管事人就在公路上拦截貌似烧香拜佛的乡民,打躬作揖,苦苦恳求道:各位阿婆,婶娘,爷叔,老表,虽说天下庙宇千万家,但供的都是佛菩萨呀。无论庙大庙小,见佛烧香,这是信佛人必做的功德。请到小庙点一支香磕个头吧,我家的佛菩萨蛮灵的唻,有求必应呢。
   东去一里地,就是号称崇明四大重镇之一的庙镇。镇上商铺鳞次栉比,更有三座香火旺盛的大庙。大部分抱着赶集、凑热闹心情的香客,当然更乐意往东多走几步。到大庙里进香,仿佛自家身份也能拔高不少。拜过佛菩萨后还能在镇上逛一圈,女人采购些日常生活用品,男人可以在茶馆店里歇歇脚,听一会说书。大部分香客冷眼瞥了一下竹林旁寒酸、破败的朱家庙,挣脱开朱家庙管事人的纠缠,拂袖而去。长此以往,朱家庙只能草草收场,日渐败落,终于倾颓,悄悄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不留一丝痕迹。
  
   在上世纪文革之前,崇明岛上的旧传统还是很盛行,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大办丧事。中国传统文化里素有“礼莫重于丧”之说,一场盛大圆满的丧事,既超度了死者,也给儿女挣来莫大的面子。如何将丧事办得周全、体面、热闹,这是丧家的最大愿望,更是从事丧事礼乐者们的一张名片。
   我小时候,崇明岛上那些从事丧礼的人们被乡民称作“烧脚箍郎”。
   朱家庙是消失了,然而,当年为了朱家庙做佛事、道场而建立的烧脚箍郎小团体——朱家班却延续了下来。
   说是朱家班,但他们并不全姓朱,基本由朱、蔡、姚、潘四姓男子组成。比如丧礼上主事的烧纸先生蔡贵初,小时候曾读过私塾,毛笔字写得好生了得。于是,写死者牌位的重任非他莫属,将所有参与丧礼的亲属造入花名册也是他的事。
   每当夏夜,村人们到我家院子里说古谈今时,黑脸长眉,身材瘦高,读过书的蔡贵初,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些斯文气息。而且他博闻强记,能完整复述在茶馆店里听来的说书内容如包公审乌盆、桃园三结义、薛润贵征东等故事。这与同样读过几年私塾的我父亲有不少共同语言,以致成为至交。我家的每次夜聊都少不了他。
   做道场时,蔡贵初头戴黑色屋脊状的纯阳巾,身披一件日渐破旧的彩绣道袍,稳稳地站在摆放着死者牌位的供桌前,布满老茧的右手配合着经文做着各种不同的曼妙手势,左手轻摇小铜铃,在供桌两旁的笙箫唢呐、钟磬木鱼的细乐配合下,他时而面带戚容,一唱三叹地诵经念佛;时而轻踏罡步,满脸虔诚地礼请三清。于是,乡民们相信,在他的诚邀下,各路神仙能保护死者的灵魂免受六道轮回之苦,早日进入极乐世界。
  
   尽管丧事现场时而诵经悠扬,丝竹悦耳,时而鼓乐喧天,铙钹撼地。但幼年的我,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吹海螺的朱重千身上。
   据说,烧脚箍郎因常年与死人打交道,身上阴气重。相信鬼神的乡人如果与烧脚箍郎狭路相逢,怕染上阴气,无不侧身相让。于是,小时候的我,每当看见面容黢黑、眼泡臃肿、下唇耷拉、身躯微驼、一肩高低、歪脖的朱重千,蹒跚着走进我家院子,我立即逃进草屋深处。直到他摇晃着迟钝的身子,跟父亲道别后我才敢出来。
   崇明土话里“歪”发音为qia。朱重千的脑袋一直那么歪着,于是乡人给他取了个绰号,“掐头”。
   掐头手里的海螺,比我脑袋还大。灰白色的螺壳上长着七高八低的疙瘩,如癞蛤蟆般使人望而生畏。而且它只能交替着发出两个简单的音,“嗯”和“哆。”不懂音乐的村民经常讥笑掐头,说他在丧事过程中活像一头大笨熊,抱着海螺当地瓜啃。只会吹嗯哆,还一味瞎吹,简直是混饭吃。
   掐头歪着脑袋,斜眼看着挑衅者,鼻腔里哼了一下,粗声粗气地回击道;你懂个屁!看人挑担不吃力,你有能耐你来试试?
   那个年轻的挑衅者果然不服,操起大海螺,塞到嘴里,憋足了劲,如杀猪的屠夫,将腮帮子鼓成两个大球,憋的脸红脖子粗。吹了半天,就是吹不出音来,惹得围观者一阵哄笑。等乡民笑够了,掐头从一脸尴尬的挑衅者手里接过海螺,用袖管擦了擦吹嘴,凑上嘴,瞬间,一股穿透力极强的“嗯哆——嗯哆嗯哆——”声破空而来。随即,沉重悠长、凄苦悲凉的气氛笼罩住丧礼现场,把我的心震得直颤悠。
   曾记得月黑风高之夜,当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正要似睡非睡,突然听到从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凄凉悠扬的海螺声,“嗯哆——嗯哆嗯哆——”如死者不甘离开人世而发出的哀鸣。我那幼小而又脆弱的心脏受不了这份恐怖冲击,浑身不由自主地直哆嗦。小脑瓜里急剧地思索着:唉,又有人死了!这次是哪个可怜虫呢?那个被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们横拖竖曳的倒霉鬼,会不会从我家的屋顶上方飘过?万一被他们发现了,会不会顺手牵羊带走我?于是,我悄悄地挪动着蜷缩的身子,钻进被窝,大气都不敢喘。
  
   朱家班除了善于制造催泪的气氛,还有一绝活能娱乐大众,那就是蔡高郎和姚祥郎耍铙钹。
   听老辈人说,在丧礼过程中,为了满足旁观者的期待,耍铙钹的两人隔开两丈,面对着面,双腿微蹲成马步形,稳稳站好,双手各持一对锅盖大的黄铜铙钹,先是举在空中激烈碰撞,使其发出震耳欲聋的的金属声。接着,双方一使眼色,各自将右手里重达数斤的单片铙钹,以垂直的车轮状,呈弧线形抛向对方的空中。在旁观者一片惊呼声里,两人急速腾出左手,瞅准机会,接住对方的铙钹。接着双手持铙钹,举到空中又一通撞击,再将左手的铙钹抛向对方。在乡人的欢呼声中,四只大手忽起忽落,铙钹越抛越高。于是反射着金色阳光的四片铙钹,如神灵附体的金鹰,此起彼落,周而复始,在蓝天里上下翻飞,互相争逐,煞是好看。因而引得围观者连连叫好。
   耍铙钹,必须臂力过人,才能将数斤重的铙钹抛向天空。更难的是如何瞅准时机,疾速抓住下坠铙钹的布条并控制住铙钹。稍有不慎,薄薄的铙钹边在重力加速度下犹如锋利的刀片,能割裂皮肉,甚至切断骨头。他们是如何练就这一手的?直到今天,还是个迷。
   据说旧时以庙镇为中心的崇明西部,烧脚箍郎班子不少,但朱家班的高抛杂耍铙钹,独占鳌头,无人能比。
  
   1961年夏,我才九岁,七十九岁的爷爷走了。那时,叔叔是大队书记,于是朱家班在丧事上特别卖力。在我的记忆里,爷爷的丧事可能是村里最隆重,最热闹,也是最后一场高规格的丧礼了。三年后,全国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主题之一是抵制各种迷信活动;五年后,文革兴起,到处破四旧,大力批判旧传统旧文化。于是,白事不敢大办,朱家班失去了用武之地,只能自动解散。自从我离乡进城工作后,我很少回家。到上世纪末,朱家班的那批老人也先后作了古。
   父亲曾说过,朱家班里吹箫最好的要数蔡民九,他吹的那箫声,宛转悠扬,如诉如泣,好像一双婴儿的手在抚摸、揉搓着他的心,听了直想淌眼泪。
   蔡民九死后,他那又老又聋,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妻子,经常低头坐在茅屋前的矮凳上打瞌睡。每当有人走过她家院子,她就抬起白发苍苍、颤颤巍巍的头,努力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盯住过路人,嘶哑地自言自语:这位官人,你可认得我家的老头子?昨天夜里,我听见村里有人吹了一夜箫。唉,这个吹箫的,除了我家的老头子,还能是谁呢?麻烦你告诉他,老头子,半夜三更的,别吹啦,早点回家吧,我在等他。
  
   退休后,想起父亲对箫的痴迷,我买了管箫,学着吹。可那箫很长,要摁住所有的箫孔颇非易事,常常顾此失彼,吹不成调。苦练了一星期,双手酸得吃饭时捏不成筷子托不住饭碗。眼见毫无进步,只能放弃。由此可见,一个没文化的旧时代农民要学会吹箫,不知被师傅用竹片、戒尺打了多少回,更不知道他花了多少精力,流了多少汗水和泪水,才将这管箫吹得出神入化,成为一方高手。
   再想想掐头,一个毫无乐感,大字不识的粗陋农夫,竟然在冗长的诵经声和曼妙的丝竹合奏的间隙中找准节奏,适时吹响海螺,成为必不可少的点缀,他是怎么掌握这技巧的呢?
   曾有乡人议论掐头的头为啥歪,结论是很可能在学艺时被落手不知轻重的师傅打歪的。理由是在旧时的师徒传授时,师傅死抱着不打不成才的金规玉律,动辄对徒弟打骂。于是掐头当年为了躲避师傅的暴打,习惯性地歪脖躲闪落到脸上的巴掌。久而久之,歪脖形成常态,竟改不过来了。
   改革开放后,老百姓的生活日益丰富,口袋里的钱也多了,于是崇明岛上一下子冒出数十支从事丧礼的铜管乐队。他们在丧事中大吹大擂,震得人脑袋直嗡嗡,说话都费劲。
   乡民们听不惯那吵吵闹闹的铜管乐,闲聊时感叹,可惜了那些烧脚箍郎们的手艺,竟然全部失传了。否则,刨去迷信成分,将那些优秀的民间传统艺术,当做非物质文化遗产来保存,岂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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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凡为班者,必须有活,有绝活才行,于是有了烧纸,吹螺,打铙钹的精彩场面;众人成班,必须有人物,有灵魂人物才行,于是有了烧纸蔡贵初,吹螺掐头,耍铙蔡高郎和姚祥郎。场面烘托着人物,人物活跃于场面中,就这样,一个礼仪齐全,技艺精湛的“朱家班”被活灵活现地拉到读者眼前。随着时过境迁,往事已往,斯人已去,但老艺人们对技艺的精求,于职业的道德,却透过蔡婆婆痴痴的呼唤,落在了作者的文字里。作者揣一腔文化情怀,站在高处看风景,穿越历史尘埃,穿越功利迷雾,以纸笔再探“朱家班”,怀念该怀念的,记下该记下的,让我们进一步认识了中华文化的包罗万象、气吞八荒。文章脉络清晰,情感自然,语言灵动,给人极强的带入感。感谢寒江老师赐稿西风,佳作,推荐欣赏!【编辑:檐下听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20325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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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檐下听雨        2022-03-19 20:28:55
  一桩往事,信手捻来即是美文,佩服寒哥对文字的执着。此处有对文章解读不当之处,望多指点。
回复1 楼        文友:寒江孤鸿        2022-03-19 20:51:47
  年都过去了快两个月,我是该挤时间动笔啦。特感谢檐下老师抽出宝贵时间,为余拙作编辑、把关。但愿我这砖抛出,能引来无数的“玉”。
2 楼        文友:衢四海        2022-03-20 09:06:21
  烧纸和打铙钹的扬面描写得很生动,形神兼备。
回复2 楼        文友:寒江孤鸿        2022-03-20 10:17:31
  四海弟这么一说,我立即明白:我描写了海螺的声音,却对掐头吹奏海螺时的神态描写得不到位。谢谢四海弟的提醒。
3 楼        文友:杨子        2022-04-06 14:19:58
  透过“朱家班”艺人的展示,很细腻的刻画了“掐头”“蔡民九”等一些老艺人的绝活。领略了往事生活的情景。其实,我很赞同寒哥的结尾的观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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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3 楼        文友:寒江孤鸿        2022-04-13 14:54:00
  我三哥丧礼中的戴孝之夜,因没有铜管乐队或烧脚箍郎们制造的热闹,亲人们戴好孝,村民们就一哄而散。
4 楼        文友:悠然无语        2022-08-13 15:09:10
  “朱家班”里都身怀绝技,可惜已经失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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