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沉溺在《诗美学》与《存在主义美学》之中，虽然我读的是管理工程，却对那些微积分、矩阵、图论、金字塔原理等等不感兴趣，整个的春季，我泡在图书馆里，探索诗歌史上情感美的秘密，痴痴想着，古今中外，人们何以要写那么多的美丽诗篇，歌颂爱情。
　　 眼望奔流的大河，我想，当下那么多的爱情诗，字词花一般绚丽，何以就像岸边漂浮的泡沫，不等春江水暖，就随风而散；而那些从远古而来的简单篇章，简约直白，却像是动人心魄的巨浪波涛，长流不息？
　　 仰视静谧的长空，我想，当下那么多的恋情词，造句闪耀而华丽，为啥就像一闪即逝的流星，还没等燃烧就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而那些来自历史长河中的篇章，却像是永恒的星座，千秋百代闪耀着光芒，照亮人们的心？
　　 爱情诗的秘密是什么？有人说情感美是爱情诗的动力，是爱情诗创作的核心。情感美在爱情诗中就如同阳光之于万物，空气之于飞鸟，水之于游鱼。唐代诗人白居易是个写爱情诗的老手，一篇《长恨歌》荡气回肠，倾倒无数“粉丝”；古今多少青春男女，读到“泪沾巾”。他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于言，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情感美是爱情诗的根本。在今天这个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又捧读起古老的《诗经》，吟诵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为春光牵动，被爱情感动。
　　
　　 二
　　 孔夫子是儒家的圣人，我想不明白，他删选《诗经》，从三千篇里选出三百篇，为啥要把歌颂爱情的《关雎》放在第一篇。他的后代徒子徒孙，把男女爱情看成洪水猛兽，时时鼓吹“男女有别”，到处设立“男女之大防”，把夜里行的周公礼，说成完全是为了繁衍后代，没有男欢女爱什么事。我觉得那是他们背叛了孔圣人。圣人在世时尝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娶有一妻一妾，到卫国去传道，听说国王夫人南子是个美人儿，想尽办法，偷偷单独去见了一面。他的学生子路有点不满，说，老师你怎么能这个样子？孔圣人对天发誓曰：我只是去见了她一面，没有其他什么事，要是我撒谎，让老天惩罚我！我想，孔老夫子是相信爱情的，也是为爱情动过心的。
　　 孔夫子徒子徒孙们的流毒，一直流传数千年，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读中学时，学生们课间传个“我爱你”的小纸条儿，还算是一宗不可饶恕的罪，被老师斥为“小流氓”。我的一位做团支部书记的女同学，就这样香消玉殒于人言可畏。
　　 捧读《诗经》，我想，我们应该感谢孔夫子，他以他的慧眼和人文情怀编选了那些美丽的爱情诗歌，他以他的勇敢和善心，让我们得窥远古先民的情感美。
　　 《关雎》讲的是一则古代自由恋爱的故事。在西方的爱情故事里，大多是穷困的美女嫁给骑白马的王子，而在中国民间多是种地的穷鬼娶了天上飘飞下凡的仙女。《关雎》的男女主角不落俗套，他们是一对君子淑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西周时代，黄河岸边有一位国君的儿子，文武双全，一表人才。他不想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束缚，要自己去寻找一位心上人。他浪迹天涯，到处寻访美丽的姑娘，但他见到的女孩儿不是粗俗就是凶悍，再不就是身材矮小，好女孩就像是金子、美玉一般难寻。终于有一天，他在临水的楼台下，被悠扬的琴声吸引，望见一位可人的姑娘。他痴痴地望到夜见星光，直到美人回房。他转身离去时，竟忘了身在水畔，不慎跌入池塘。女孩的仆人救了他，他厚着脸皮想留下，女孩却说：你懂琴吗？你不是我的知音。
　　 西周时候，中国的诸侯的爵位，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只有西周的国王才能称王，他的儿子才可以称为王子。按这个道理，诸侯的儿子们，就应称作：公子、侯子、伯子、子子、男子。除了公子外，其他的“子”听起来多少有些别扭。因为他们都是国君的儿子，因此，当时的人们就统称他们为君子。这位君子回家后，“寤寐求之”。“优哉游哉，辗转反侧。”得了相思病。怎么办呢？君子不是一个消极的“小资”，他是个实干派。立马寻来一面名贵古琴，请了名师，早晚苦学，三个月后，终于琴艺猛进，达到忘我境界。一曲《高山流水》，打动了姑娘的芳心。两个人又合奏了一曲琴瑟和鸣的《鸾凤曲》，赢得了老丈人的欢心。于是钟鼓齐鸣，抱得美人归。若干年后，有个好事的诗人，将君子淑女的故事，写成了一首白话诗，就是我们今天读到的《关雎》。
　　
　　 三
　　 白话诗？是的，我没有说错，《关雎》就是两千多年前的白话诗，甚至是一首大白话的歌谣。只是时光太过漫长，跟今天的时代有点远了，我们读起来才觉得有点难懂，但还是比读文言文要来的明白。《关雎》好在哪儿呢？
　　 首先，它讲的是男女平等。你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漂亮的小姐啊，是先生的好配偶。这里的“淑女”和“君子”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属于门当户对。读过《关雎》你才会体悟到，原来爱情是这么美好，婚姻家庭是如此重要。当然，读诗经，你也得有点文化，“好逑”的逑，古意也通球，你不能将“君子好逑”，理解成先生喜欢踢足球。窈窕也不是苗条，美心曰窈，美容叫窕，窈窕淑女，是才貌双全、品德善良的女子。
　　 第二，夫妻友爱。“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我们现在常用琴瑟和鸣，来形容夫唱妇随，夫妻感情好。友，这个词现在理解为朋友，古时候，友指的是“友于兄弟”，弟弟要敬重兄长。美丽的姑娘啊，我要像尊重兄长一样敬重你。多好！我们中国人讲一夜夫妻百日恩。夫妻虽然不是兄妹，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一旦结婚，就有了浓于血的亲密。《三国演义》里的刘备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个太不尊重妇女，有些无耻。一句“琴瑟友之”，就可以使《关雎》千古不朽，因为它奠定了华夏爱情文明的基础精神。
　　 第三，女性的独立意识。“参差荇菜，左右采之。”我们常说，女孩的心，天上的云，说变就变。谈过恋爱的过来人，都吃过小姑娘的苦头。水中的荇菜本就长短不一，还左右摆动，就像姑娘的心，不可捉摸，所以，君子才“求之不得”。正因为此，才具有了《关雎》的曲折美，要是君子一开口说：嫁给我吧，淑女马上就答应：好吧。那就太呆板了。这里也体现了女性的独立意识，《关雎》里的婚事，并非后代封建社会文艺作品中，常常呈现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君子对淑女的一再追求，是一种近乎于现代的自由恋爱。君子的“求之不得”，也暗示了淑女的矜持。顺便说一下，荇菜是什么呢？生长在江南乡下的朋友一定知道的，就是猪草嘛。“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真美，要是左右猪草，左右芼之，就不美了。
　　 第四，尊重女性，富于仪式感。什么叫“芼之”，芼有选择和烧熟两重意思。“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这意思是暗示说，荇菜煮熟了，也就是时机成熟了，赶紧的鼓乐齐鸣，把美好的姑娘娶回去吧。要把女孩娶回去，随随便便可不行，要敲钟打鼓，极具艺术感的、快快乐乐地迎回去。古时候的钟鼓，可不是一般的乐器，那是王族与贵族家的礼器。直到上个世纪初，大户人家举办婚事，常贴的对联还是：乾坤定矣，钟鼓乐之。钟鼓乐之，是一种极具仪式感的盛大典礼。
　　
　　 四
　　 《关雎》是一曲水畔的浪漫情歌，颇具艺术特色。让我们拿点时间，将它的艺术特色简单理一理，说一说。
　　 惊涛拍岸，巨浪卷雪，虽然动静很大，动人耳目，却转瞬即逝，而春雨潇潇，悄无声息，却能滋润万物。好的爱情诗也应该是与理性交织的激情，是感性与知性的统一。强烈而不浮泛，真挚而不浅薄，曲折而不呆板，不至于流为浪漫主义的“滥情”。好的爱情诗应该是日常生活的情感提炼、人类美好情怀的升华，爱情诗的情感应该是真挚的、美好的、有深度的、新鲜独特的、极具个性化的。它不应该是那种一饮即醉的烈酒，而应该是沁人心脾的陈年佳酿，它的滋味，让你愈品愈美，长久留在你的心头和记忆里。
　　 一首《关雎》，千年流传。窈窕淑女，像是空气、像是影子，俘获了无数男孩的懵懂的初心。她可以感知，却无法捕捉。河水悠悠地流，荇菜在水中摇曳飘动，情意无限，倩影历历。君子对于淑女，“寤寐思服”“寤寐求之”“琴瑟友之”，追到手真是不容易。白天食不知味，夜里辗转反侧，悠悠白日，漫漫长夜，真是难熬，真是辛苦啊。爱情之路崎岖不平，好事多磨。《关雎》极富代入感，凡是经历过恋爱的男子汉，都晓得打动姑娘芳心的不易。好在那个时候的人们还比较单纯，丈母娘不会要求毛脚女婿准备房子、车子、票子，只要你真心爱我的女儿，又有真正的技艺，一曲《高山流水》、一首《凤求凰》，博得淑女红颜一笑，就能搞定，可以回家准备钟鼓乐之了。
　　 《关雎》一诗，极富美感的还有它的暗喻特色。“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初看起来，似乎与爱情故事没有什么关联，但将全诗读完，却发现这个太妙了。那些诗中反复出现的牵牵绊绊的荇菜，通过左右“流之”“采之”“芼之”的具象，将采摘过程与君子对淑女的追求过程相比较，就会发现这正是爱情的外化与具体化。这种意境粗粗看来似乎很像那么一回事，但细细品味，似乎与对淑女的追求，又若即若离，这就是是古代诗歌“兴”的艺术手法的妙处。同样的还有《关雎》开头的两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春天来了，水鸟儿发情了，在水畔欢唱。暗示少男少女们在似水流年里长大了，开始了半梦半醒的恋爱。
　　 《关雎》对人的心理描写也是很成功的。鸟声婉转，美女如花。一下牵动无限情思。痴情如梦，愁肠百结，为了追到心中的女神，君子辗转不寐，梦中都是淑女曼妙的身影；弹琴鼓瑟，使尽招数，都是为了引起淑女的注意。寂寞如潮，相思缠绵，雎鸠关关，荇菜飘飘，美丽善良的好姑娘，就像是夜中月影，一帘幽梦。情思万种，更与谁诉说？读《关雎》，让我们读到了君子怀春，为了追到心爱的姑娘，那种茶不思，饭不想，一饮醉千年的真实情感。而一旦姑娘松了口，好吧，我就嫁给你吧。君子也就顾不得许多体面，手舞足蹈。幸福来得太快，以至于来不及准备鼓乐齐鸣的盛大婚礼。
　　 读《关雎》。我有一种感觉，觉得写的不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而是作者的幻觉，诗中君子的一枕黄粱梦。那条没有名字的河，淌满相思。那只与现代鸟类没有对应的雎鸠，把爱情鸣唱了千年，唱得人梦牵魂绕，江山失色。但你发现没有？这首诗里的故事，全是歌者的内心独白，全是君子一个人的深情诉说。淑女听到了吗？河畔的姑娘似乎见不到表情，也没有回应，有的只是君子心中的缠绵和寂寞。这是不是一个梦里的单相思？相思在水草泛春，水鸟发情的季节。
　　 爱情只可意会，不可言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所谓佳人，在水一方。一位歌者在流水鸟鸣中歌唱，这一曲《关雎》一唱就是千年，将那年的爱情唱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