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值班，说实话，我是不大情愿的，何况，单位远离人家，一路之隔，又是一片枯树连天的乱人坟。好在，我是一个喜好清净的人，倒也罢了！
　　 厨师草草收拾完锅灶就回家了，偌大一个院子就只剩我一个了，背着手在院子里踱踱步，抬头看看天，低头发发呆，实在没有什么意绪，索性就关了大门。
　　 梁上的风很狂，很乱，直刮得两扇大铁门咣咣响，似是有人急急推门的样子，可是在这样的夜里，有谁会来造访呢？我在这里没有朋友，甚至没有相熟的人，那就只有风了。
　　 一本宋词在手里翻来翻去，却翻不出个什么名堂，干脆就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然而，想来想去，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件件令人不愉快，件件令人没办法。我不是一个达观的人，现实的问题解决不了，怎么达观得起来，我不知道那些所谓达观的人是怎么达观的？想来想去，抑抑郁郁、朦朦胧胧地就睡着了。
　　 厨师也没来做早饭，也没人来催促公事，一睡就睡到了九点钟，然而昨夜的思绪似乎还残留在心头，依然是没情没趣的。门顶上一方小窗格里，透进青白的光来，照得屋里的顶棚一片光明。我心里想，昨天还是狂风乱作，怎么，一夜之间给刮晴了？推门一看，呀，原来是下雪了！我心头的愁绪被一下子荡得干干净净，我本来是要立马冲进雪里去的，但，如此洁净的世界，我怎能脏脸相向呢？一边站在檐下草草地剃胡须，一边看着密匝匝的雪花从遥远的灰蒙蒙的空中飘舞而下。多少年没有见到如此纯粹、如此酣畅的雪了，在我的印象中，这几年总没有痛痛快快地下过一场雪，即使下了，住在城里的人是无福消受的。城里地气暖，雪融得快，一到地上，就化成水了，即使下得再久些，再厚些，空中也是高楼林立，马路上也砸满了道道污浊的车辙，行人也还是那么多，只是走起路来不再那么自信，而是猫着腰，每一脚都试试探探的。所以，我认为，在城里无论赏雪抑或是赏月都是不宜的，赏雪，太嘈杂，赏月，又有华灯高楼相碍。而雪和月，又是造化两个性格孤僻的女儿，是容不得半点掺杂的。
　　 洗漱完毕，披上外衣，就匆匆出门了。门前平展展的陡坡上，雪盖得很均匀，很松爽，除了一串凌乱的狗猫们的爪印，没有人的足迹。院子坐落在半山腰上，一出门，不是上山就是下山，上，是村庄，下，是公路，何去何从？还是下吧！记得穿过公路，是有一片低矮的槐树林的，想来，在这样的雪天里，一定会另有一番情致的。一来路滑坡陡，不能放开脚步走，二来走得精致，我要细细品味脚触在雪里那种松软的感觉，而每一脚下去，无论多轻，脚底下总会发出咯噔噔的声音，而即使就这样轻微的响动，也惊扰了一群在雪地里觅食的鸟雀，一阵扑棱棱飞上了树梢，立在枝上，还警觉地瞅着我，直到我远去。平日里，穿过公路，站在山梁顶上，眼下就是千沟万壑，层层农田，再抬眼望去，如果是晴日，总能看到重重山峦的天际线。然而今天能看到的距离很有限，尽管如此，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雾，天地一体，雪花就在这灰蒙蒙的混沌世界里胡乱地飞舞。
　　 沿着公路再往前走，就是我平日里时常光顾的小树林。小树林也笼罩在灰蒙蒙的雪雾中，细细的草茎似乎刚从雪被里钻出来似的，枝枝骄傲地挺立着。而草叶上的雪，全都虚虚的茸茸的，显得有些臃肿。仰头看看天，灰蒙蒙的天被枯树枝支离得破破碎碎，雪花就在这破破碎碎的空中纷纷扬扬，落到脸上，冰冰凉凉，落到树枝上，落到草叶上，簌簌有声。我想，如果有谁能在这里背靠树林面朝公路搭建一茅舍的话，过往行人进来饮一杯暖暖身子再上路，那将是很惬意的事。可是生意和惬意往往是不相及的两回事，这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傻想罢了。
　　 往回走，脚步就从容了许多。村子的上空弥漫着淡淡的炕烟，巷道里也少有脚印，依然是静悄悄的。见有人来，一只矮墩墩的分不清是黄是白的狗，夹起尾巴，警觉地逃走了，还不时扭过头来盯着我看。“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那该是多大的雪，才能让黄狗变白，白狗变肿呢？或者那狗是静卧着不动的？在这样的雪天里，再勤劳的人们，终于什么都不能干，而蜷缩在热炕上享福了。不知哪个院子里，俩邻居隔着院墙大声地说话，大概一个是说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照这样下，明天接亲的车可怎么走？另一个说，要不是接亲，这天气也太干旱了，实在要好好地捂上一场。又不知是谁家的院里，一柄秃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似乎很不情愿的样子。
　　 听着这懒懒的扫雪声，我想起了小时候扫雪的情景来。那时候的雪下得勤，下得大，记忆中整个冬天都是冰天雪地的，天气也比现在冷得多。记得房檐下总是吊着长长的冰棱，仿佛悬着的利剑，在黄昏的夕照中，一柄柄晶莹剔透。而每次下了雪，扫雪的任务不知为什么总是我和弟弟的。雪落在土院子里，一片也不会消融，握扫帚的手，冻得发红，火烧火燎的，直往心里钻。雪总是积得很厚，只扫上一圈就扫不动了，需得用木耙一耙一耙地推，用铁锨一铲一铲地铲。这时候，除了手冻得发疼外，身上已热出了一层汗。有时是边扫边下，才刚刚扫过的地方，转眼身后就又落了厚厚的一层。好在院子不大，费不了多少工夫就扫完了，堆起高高的一堆在院子的中央。这时候，母亲总要催促着我们尽快将堆起的雪背出去倒掉，不然，一旦融化了，院子是会变得泥泞的。我们总是不肯，我们是要先堆个雪人的。扫完院子，还要扫门前的公共部分，巷子里，只住着我们两家人，我们和邻居家的孩子总是不约而同地一起出来，划分了地界，明确了任务，就开始各扫各的。这是个热闹的早晨，扫出巷子，就看见各家各户的男人、女人、孩子都在扫雪、背雪、倒雪，大家都很高兴的样子，一边扫，一边大声地说话。我认为在所有的体力劳动中，扫雪是最让人愉快的一件事。扫完了巷道，还要扫麦场，麦场的草垛子上厚厚地盖了一床棉被，蓬蓬松松的，有几只喜鹊站在高高的核桃树枝上遥相渣渣乱叫，场地上有野兔和野鸡们留下的足爪。后来每次看《红楼梦》，读到刘姥姥讲乡下雪天的故事时，我总要放下书，呆呆地想起在麦场上扫雪时的情景来，但不知那时候脑子里是否浮现出过一个披着红衣拾柴火的女子，可能是想到了吧，就是太朦胧而已，否则，我脑里怎么会有这样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呢？
　　 我就这样一边漫无边际地美美地胡思乱想，一边贪恋地往回走，回到单位的时候，已是晌午时分了，厨师的饭早就做好了。我知道，厨师之所以早早地开饭，是为了早早地回去暖热炕。是啊，在这样的雪天里，有谁会不贪恋热炕和火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