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汉广》中有句“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大概意思是：汉江之上有位女子在游玩，男子想去追求她，却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男主人公的“单恋”深情没有打动我，倒是那位“游女”的影子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蒹葭为帐，碧波风吹，她忽而入水忽而又浮出水面，那是一幅多么美妙的画面啊！由此，我还想到了“沉鱼落雁”中的西施，她美丽的身影倒影映在水里，连鱼儿都羞愧地沉到水底，有资料说西施是游泳高手，我猜想，如果她游于水中，那身姿一定如洛神一般吧。
　　 美妙的幻境大概植根于心了，便常常觉着自已也置身汉江之中，与我共舞的，竟是诗经里走出的女子。如此想入非非，是因为我喜欢水，但毕竟不识水性，害得我每次只能在水边“搔首弄姿”地拍几张照片了事。这诗如同一缕缕温润的风，吹得我心旌摇曳，想起离家百米之外就是泳池，于是准备好泳衣、泳帽、泳镜立即报了名，还美滋滋地随口吟来：“卸却胭脂着彩装，清池漫入碧波扬。曾经诗赋湄边女，今入诗中水一方。”我憧憬着，等到能像美人鱼一样披波逐浪，这首诗就可以高调亮相朋友圈了。
　　 游泳课还没上，我却先紧张起来，八九个学员的班里，除了我和一个女孩一老一小，其余都是年轻人，她们中有的来自上期，疫情原因两班合一。瞄一眼充满青春活力的学员们，诗中的浪漫不觉塌陷许多。
　　 诗与远方尚虚无缥缈，水中遨游还要始于岸上。先来学习呼吸，大口吸气再由鼻腔慢慢呼出，坚持的时间越长越好。接下来是腿部，两腿伸直、小腿勾起、脚掌外翻并快速向外蹬并。掌握了这些动作要领，就可以下水了。
　　 对于学习游泳，我当然无所谓惧，甚至满不在乎地以“玩儿”的心态上阵。出于安全，我们的腰间围上了三层泡沫背板，双臂套上充气的臂圈，如此装备，多番努力，两条腿还是飘不起来。教练说把头低到水里才行。于是，我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将头潜入水里，还不错，身体总算飘起来了。之后是腿部动作，两腿伸直，然后小腿勾起、脚掌外翻，再快速向外蹬并。这个有难度了，我整个人在水里摇摇晃晃，头一会儿偏东一会儿偏西，像是水中的一片落叶。一个小时下来，累得腰酸背痛，除了湿漉漉的身体，还有湿漉漉的心，至于那首诗，早已经被水打得透透的，我成了名副其实的“湿人”。
　　 更为尴尬的还在后面，手臂动作要求双臂前伸，然后慢慢向两侧划水，手与胸成大三角时，快速收大臂两手抱水，再将手臂慢慢伸出去。我飘在水里身无所依，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好像在深渊中，一旦失重，就会粉身碎骨。虽然带着泳镜，可还是不敢睁开眼睛。泳池里除了学员，还有会员，有时候，身边的“狗刨男”搅动起的浪花几乎把我打翻。在满身“漂浮物”的操控下，我成了水中的浮萍一样，飘摇着，抓住池岸或是浮绳才能站稳。
　　 六天以后，学员们陆续脱离或半脱离背板、臂圈。可我好像没有任何进展。报名时许诺结业能一气游五十米，而现在全副武装也就是五米远，更要命的是恐惧心理一直都在，怎么办呢？
　　 我焦急地跟爱人诉说，得到的回应却是：你都这大年纪了还怕个啥？细思极恐啊，言外之意，万一有个闪失也够本了。我心里开始打鼓，难道他鼓励我学游泳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就算有，也不能直说呀？我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表情平静，眼睛盯着手机，没有半点“灭妻”之意。那就是另一个意思了：这大年纪的人，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温池的水算得了什么？想想也是，我从娘胎里就与水相伴了，这多年白活了不成？这好比一个斜坡，到在中间，不是艰难地爬上去，就是狼狈地滚下来。既然没有退路，那就冲吧。我突然想起学开车时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跟一群高中毕业生赶在一起，倒库时车子像个醉汉，放着宽宽的库门不进，偏偏去撞标杆。好在爱人与教练认识，教练大中午的给我补课，才顺利拿到了驾照。
　　 由焦虑心生不满，怨气暗暗滋生。而教练并不理会，他竟然把接受能力快的学员带到拉绳外的宽阔区，还对她们进行一对一的指导。这边呢，新来的两个男孩子已经游得很好了，那个小女孩更是有陪练单独指导，唯独我，在“拥挤”的空隙里跌跌撞撞地停下来歪过去的，像个飘浮物，每节课能得到的，只是教练隔着浮绳抛过来的三两次动作提示。我私下跟教练商量，能不能对我这笨生多关注一下，免得被拉得太远而失去信心。而教练的答复是先照顾大多数，等大部分人都学会了，再来管后进生。这叫什么话！若是大多数学员到最后一天才学会，我岂不就要跟下期？我是教师出身，教师授课时每一节都会照顾到全体，为了让学困生不掉队，花费时间补课是常事。而现在我是学员，教练就应该按时把我教会才对。我不想争论，在失望与烦闷中请教“度娘”，看教材视频的同时，搜索“教师与教练有什么区别”，众多词条中看到这样一句：“教师是用来赞美的，教练是被骂的。”虽说此番话毫无根据，我竟莫名其妙地笑了。
　　 既然在爱人那儿没得到安抚，在教练这里也没有通融，就只能靠自己！我打定主意，这期学不会就请个私教，无论如何，不能这样白白地被水“玩”下去，只落得个“湿人”称号。我这个懂得诗情的人，绝不相信，水，就这么地讨厌我。
　　 稳定好情绪，课前我总会早些来，坐在池边，用手掬水泼于身上，浸湿面颊，也用脚丫撩拨水面，然后在水中行走或潜入水底，感受水的阻力、压力和浮力的存在。我没有水感，肌肉的记忆力也很差，但我可以细心了解水性。此间，教练也主动微信，询问我遇到的问题，给予解答的同时，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动作要领。交流中，我感觉他很专业也有责任心，之前的那一点点小情绪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其实回想一下，我还是有进步的，三块背板不知不觉只剩下一块，臂圈里的气也早已放空了，虽然游不远，但不再呛水，行进时也很少歪斜了。第九天下课之前，我试着去掉所有的装备，心里默念着：先划手后蹬腿，抬头吸气跟手走，抱水低头手往前……
　　 别说，水真是可交之友，我把心捧给她，她也朋友一样托举着我，她还当起了我的心理测试仪，哪怕有一点点紧张，便打斜身子提示我：身体放松，方向要正。
　　 十天十小时的学习结束了，我没有续期，而是买了张年卡，这样，可以避开晚上人多的时段。
　　 泳池是一个小舞台，在这里，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那位喜欢炫耀的猛女的音频最高：学游泳还用请教练？钱撑的吧！然后“扑通”一声，整个人淹没在水浪里。孩子们呢，游与不游都是快乐的，他们水中爬上岸，岸上跳水中，简直忽略了“禁止跳水、嬉戏”的招牌，他们笑声朗朗，直撞得水花飞溅，似千朵雪花绽开。当然，也会遇到文静的少妇，青蛙公主般引领着水波，那不急不缓的节凑和优美的姿态令我好生羡慕。我惊讶地发现，水是那么地包容，张扬的，天真的，胆怯的，优雅的，自信的……各式各样的性情，千奇百怪的表演，都能欣然接纳。
　　 泳池还是滋生故事的地方，偶尔会赶上夫妻一起来的。丈夫教妻子，妻子双手扶着浮板，头扬在水面，嘴里叨念着：双腿慢收翻、快蹬夹，蹬完之后飘一会儿。她的语速与腿部动作完全同拍，丈夫在后面指挥：蹬并要用力，肩部要放松。妻子笑盈盈的，像个初学走路的幼儿，勇敢而又听话。要是身体倾斜，丈夫便帮她调正方向，继续下一次的循环。也会遇到妻子教丈夫的，五大三粗的丈夫不等妻子说完，一个猛子入水手脚乱刨，没前进多远人就沉底了。丈夫懊恼地咳水，甩下一句：不学了！要上岸去，妻子劝说：你只把气吸到了嘴里，应该吸到腹内才漂得远，如此，她边说边示范，丈夫便又乖乖地学起来。
　　 我在想，日常生活中，这些父母或许也曾因为孩子的学习震怒过，这些夫妻也可能因家里的琐事争吵过。但来到泳池，暴躁就没有了。是水的温柔，磨平了性格的棱角，让彼此间享受呵护与关爱。不是吗？一个刚打过孩子的父母不会带他来泳池，一对刚从泳池出来的夫妻也不可能立马吵起架来。从这个意义上说，水给人构建了一个爱的温床。我也是受益者，体力被水全部洗空之后又渴又饿，回到家里迫不及待地大吃大喝，这对于多年胃弱的我来说，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啊。而丈夫呢，不声不响地忙家务，这更像是一种默契，我用壮起来的胃口证明自己很争气，他则用无声的支持证明力挺我学游泳的英明。不仅如此，还会隔三差五地问：游得怎么样了？我则用十个来回（一个来回五十米）、十五个来回应承着他。
　　 是的，我在一点点进步。赶上无人时段，整个地下泳池都是我的。热腾腾的水汽把我从一楼拥到这里。与水“互动”的同时享受环境：屋顶的图案是蓝天白云，灯光柔和而明亮，一池碧蓝澄清如镜，休息区藤椅、茶几、绿萝摆放得整洁有序，悠扬悦耳的音乐为泳池增添一份高雅的氛围。扎进三十二度的水里，真是舒服极了，雪白的肌肤因“玉露”滋养瞬间变得润泽而光亮起来，我忘记了年龄，任由五彩泳装裹着苗条身体在水中穿梭，当水流滑过脊背，仿佛我也变成一滴水。孔子言，“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我不是智者，但水教会我用智者的眼光看待一切。在一次次地呼吸中，那些纠缠于身体里地病痛、世累以及那些耿耿于怀的人与事，都慢慢地呼出去，融化于水中。我好像浮在妈妈的子宫里，有科学发现，胎儿的思维会受外界环境的影响，而泳池正好给了我一份安宁与温暖。再次出水的那一刻，便是全新的自我了。
　　 虽然，我游不出青蛙公主之美，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接受水地洗礼也是一场虔诚的修行。老子日：“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能胜”，这“上善”与“不争”，这“柔”与“攻坚强者莫能胜”，是水的品格，也是做人处世之道。我本愚钝，还不能参透《道德经》中那些深邃的博大精深的道理，更达不到水的境界，但能有所悟，眼界就宽了，心中的世界也更大了。
　　 如此，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