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以来，我一直信奉“天地合而万物生”的自然法则，对各种动物抱“四不”态度，即不恶，不宠，不惹，不沾。就连苍蝇、蚊子和老鼠等有害之虫物，也采取“它不犯我，我不犯它；它若犯我，我必拍之”的战略方针，视天下生灵皆平等。我认为，人是人，动物是动物。两者可以在同一片天空下一起生存，决不可以在同一张床榻上生活。不然，就是人畜不分了。
　　 这不是我的境界有多高。说白了，是如梦人生，人生不易，做人太难，压根就没有精力去顾及它们。时下有很多人时兴养宠物，并以此为豪。对此，我照样抱“四不主义”：不羡慕，不忌妒，不反对，不理会。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以前我居住在一个高档小区，里间不乏侈男奢女。时常看到他们开着豪车去兜风，前排坐着猫与狗，后排捎着儿和女，是猫狗优先的作派。这叫爱护动物，自是无可厚非。但以下两种人就让人唏嘘了：曾见过有眼皮涂抹得像波斯猫似的少妇，置尿裤子坐地哇哇啼哭的娃娃而不顾，却爱心满满,温柔至极地先给猫狗洗澡；还见过对瘫倒在轮椅上的老人视若无睹，而自个则悠哉悠哉牵着狮子狗到湖滨漫步的。此等神人，纯属异类，不说也罢。
　　 我与动物向来是持中立态度的。与它们不结盟，不合作，不建立外交关系，尔走尔的阳关道，吾行吾的独木桥，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却也友好和谐相处。
　　 不料，在这个春天里，我竟然关注上猫了，而且还是野猫。
　　
　　 二
　　 四年前，我从闹市大厦搬到了驮墙巷。驮墙巷处在老城区一隅。这些年，旧城改造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四周的高楼一楼高于一楼，惟独驮墙巷徜徉在旧时光里唱古风。一条幽深的巷弄里，土著草根占多，基本上都是一些土生土长的“豆芽儿”，少有外来的“大冒号”和“感叹号”。平时见到的，都是一些戴箬笠荷锄头的，种菜卖菜开小店的。偶尔遇到一个遛狗的阳春白雪，抱猫的神仙姐姐，不须问，他们肯定是从云端剩电梯滑到烟火人间来串门显摆的。
　　 我家门前隔路的地方有一个院子。
　　 院子蛮大的。一面临屋。三面环墙。地上捣着水泥坦，可停二三十辆车。都是小车。大车开不进。驮墙巷大窄，驮得了墙，驮不了大车。不知是人老了，还是疫情惹的祸，近年来我的睡眠一直不好。深夜。月亮倦了。星星睏了。夜风睡了。天地万物都酣然入梦了，我却毫无睡意，脑袋里仍然像泉水般清澈，不断地在咚咚地冒着水泡。
　　 睡不着啊睡不着，总是睡不着怎么办呀！爬起来躲到书房写作？不行！万一写到了那些青葱的岁月与青涩的初恋，更睡不着了；到阳台邀来明月再饮几杯？不可！夜光杯里的葡萄美酒早就喝过了，人不能总是泡在酒精里醉生梦死。于是就眼巴巴地瞪着天花板发呆。
　　 一夜，妻见我又在先天下之忧而忧，彻夜不眠，便支了我一招。说你真的睡不着，就心无旁骜地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吧，念上一百遍，两百遍，乃至一千遍，佛祖会保佑你睡着的，佛祖会保佑天空不开蘑菇云的，佛祖会保佑世界太平的。于是，我就在心中一直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知念了多少遍，佛祖果真显灵了，终于有了许些睡意。岂料，眼皮刚一合上，睡神就被被一阵叫声轰走了。
　　 声音是从院子里传来的。很熟悉，不难判断，但凡是正常人，就知是猫叫。喵，喵，喵……是一只猫在叫春。起初，那猫叫得好柔软，很有韵律，是一声声动人心魄的声声慢和长相思。一听那娇滴滴的腔调，便知它是一个雌的。我想，那是一只正值花季的猫，春临大地，万物复苏，它的春心如草芽一样萌动了。但是，细听下来，又发现这是一个处猫，还没有经历过爱情故事，性情温和且矜持，挺含羞的，大白天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谈情说爱，只能藏在夜色里寻觅知音了。从它那一声声深情的呼唤中，我完全可以想象出它的样子：此刻，它应该徘徊在院子的花草间，淡淡的星辉给它披上了一层迷人的色彩，它的尾巴高高翘起，如水的目光一会洒向东一会洒向西，不时地将身子往花草上左蹭蹭右蹭蹭，仿佛要把自己捯饬成一只世界上最芬芳的猫咪公主似的。它一直在徘徊，一直在用销魂蚀骨的声音呼唤着另一半。这时，我看了一下手机，已是深夜两点。
　　 细一琢磨，我就知道它不是一只宠猫，而是一只流浪在外的野猫。宠猫和野猫的境遇是不同的。宠猫吃得好，睡得香，靠买乖弄巧讨得主人的欢心。洗澡，体检，看病，大小便，清理卫生，吃饭喝水，乃至结婚生子，主人一条龙给全包了。不要捉老鼠，不要值夜班，不要学业务，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不必担心晴天落雨，也不须担心受到其他动物伤害，张嘴便是鱼肉，伸爪便是玩具；生气了，蒙头睡觉去，高兴了，扑到主子的怀里撒个娇，任何部位让其一次吻个够，是王子和公主的待遇。野猫呢？风餐露宿无人管，食不果腹有谁怜？婚姻大事自然是要自己去努力哦。同时猫类，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很快，就发觉不是一只了，而是一群。东边叫声刚落，西边的叫声又起，近处的叫声清晰，远处的叫声稍弱，整个院子里，到外是此起彼伏的猫叫声。
　　 于是，我又睡不着了。
　　
　　 三
　　 新的一夜开始了。看了四集《人世间》，已经是子夜。翻开手机头条惊出了一身冷汗，普京大帝宣布了：让核力量进入临战状态！而美国和北约仍在咄咄逼人不依不饶地又制又裁，这是要挑起世界大战吗？要毁灭这个蓝色星球吗？
　　 于是我又开始浮想联翩。我想，自己要是有如来佛祖的法力就好了，左手朝天空一指，全世界便会降下一场紫色的雨，从此所有的病毒都烟消云散，玉宇澄清万里埃。右手往远方一挥，天地间便浩荡着一股人间正气，那正气挟着霹雳和惊雷，荡尽天下全部的核弹和热兵器，环球共此凉与热，春风里到处飞翔着和平的鸽子。这样想着，人就越睡不着了。睡不着了，我就默念阿弥陀佛。念着念着，刚想睡，那些野猫又出来叫春了。像昨夜一样，先是如诉如慕缓缓软软地叫，开始一只，很快整个院子便沦陷在众猫的叫唤声中。我感叹：想不到，当今社会不仅盛产剩女，而且还盛产剩猫。
　　 喵……喵……喵……凌晨三点了，猫还在叫。
　　 对此，我除了觉得烦，但还是理解的：人不能没有爱情，猫亦然，哪怕是野猫。人是高级动物，不可与猫呕气。我拿来耳塞，正欲一塞了事，不曾想，此时猫叫声骤然急促嘈杂了起来。喵喵喵！呜呜呜！哇哇哇！是惊叫声，怒吼声，异常的凄厉，揭斯底里的，根本就不是在招唤情侣了，好像是突然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和侵犯，而爆发出来的呐喊和抗争。
　　 我来到窗前，拉开窗帘朝院子里望去。院门口的电灯亮着，院子里的景物朦朦胧胧。没有看见猫，倒是看到了一个人。院门里侧的右手边，竖有三个垃圾桶。猛然想起，清卫工人是在早上六点才会过来拉垃圾的，前些日，不知从哪冒出来了一个拾破烂的老人，踩着一辆嘎嘎作响的三轮车，每到凌晨三点左右，他的身影便会出现在院子里。首次发现他的时候，他将头伸入垃圾桶的深处找值钱的废品，在并非明亮的光影里望去，像是一只趴在垃圾桶上觅食的动物。是老人搅了野猫的好事？还是野猫挨了老人的棍子？不详。可以肯定的是，老人与猫闹矛盾了，而且还是大矛盾。
　　 次日，我来到院子里。寻猫。我从大门入内，按着顺时针方向沿着墙脚根巡查了一遍，又按逆时针方向倒走了一圈，皆没发现野猫的踪迹。院子里，大部分的小轿车都开走了，只剩下七辆，四辆白的，三辆黑的，就连那些密麻麻的电瓶车和自行车也跟着主人出去了，显得有些寥落。许多植物在开花，开得最热闹的是盆栽的山茶花。我数了一下，共有十五盆，最大的那一盆，长得比我还高，花朵正在枯萎，其他的，有的含苞怒放，有的尚在蓓蕾。地上的草全绿了，有许多奶奶草顽强地从水泥地的缝隙中铺出碧绿的叶子，伸出细长的紫茎，在头顶戴着金色的花环，不停地在风中摇曳。南墙边庞立着一棵石榴树。这是棵怪榴，冠大枝繁，叶绿榴红，却是酸的。现在的叶子还是嫩黄的，当叶子绿透了，它就会开放出满枝红嘟嘟的小喇叭，让整个院子为之一亮。
　　 我找遍了整个院子，找不到一只猫。我想，那些猫可能是正宗的夜猫一族，夜里闹腾累了，白天肯定是躲在哪个无人知晓的窝里睡觉了。西墙下，藤椅上坐着一个闭目养神的老人，是邻居老陈。他是驮墙巷的原居民，年且八十了，肚子里装满了驮墙巷的前世和今生。他就那样惬意地在春风里打着瞌睡，懒洋洋的。见我走来，他睁开了眼睛，俩人便聊了起来。一开口就聊到了猫。他说，该死的野猫，弄得我昨夜无眠。我说我也是，也不知那些野猫是从哪里来的。他说都是从周边逃来了，野猫住不惯高楼，全集中到这院子里面来了。
　　 聊着聊着，他就带我去找猫。垃圾桶边，有一个废弃的小仓库，锁着两扇铁门，两门之间留有一条一掌阔的缝隙。我站在门外往里望，只见里面乱七八糟地堆积着一些旧板旧椅等杂物。开始光线有些暗，我看了一阵子，渐渐地看清了里面的东西，还有一些旧衣旧被。未几，看到猫了。就一只，灰色的，比山兔子瘦，身材比山兔子长。开始，它半卧在一块木板上，腰部以下贴着木板，以前两脚支撑着上身，正无精打采地在垂头丧气。一看到我，它就警觉了，立马站了起来，前脚趴着，后脚蹬起，弓着腰，一身灰毛竖了起来，瞪着一双大黄眼朝我虎视，作临敌应战状。我顿时明白了，这猫视我是一个外来的入侵者了。
　　 猫的目光充满了敌意和仇恨，看得我毛骨悚然。赶忙离开。想起了另外一只猫。
　　
　　 四
　　 去年秋天，我和妻到杭州儿子家小住了几天。儿子出差去了，房子空着。刚入门，妻就哇哇哇地惊叫了三大声。
　　 是一只灰色的猫，站在门口朝我们怒目相视。妻是一个小洁癖，是沾不得动物一丝毫毛的。她以惊人的速度闪出门外，拨打电话质问。儿子说，那猫原是一只流浪猫，还生了病，他的一个大学同学收养了它，后来同学到外地创业去了，便抱给他伺候。他还说，那猫叫仙贝，胆小，怕生，你们得叫它仙贝，恰好我不在家，就有劳父母大人代为照顾了。原来是这样，妻子的同情心泛滥了，重新进门，柔柔地呼了声“仙贝”，仿佛是联络暗号对上了，那猫好像遇到了同志，表情立马大变，从一脸阴沉变成阳光灿烂，随之回了声“喵”。
　　 坐了五个半小时的车，肚饿得肌肠辘辘，我打开冰箱想找点吃的，里面空空如也，倒是找到了几袋猫粮。我心戚然，不由朝妻嚎道，他妈的，你生了个什么儿子，明知老爸要来，也不给老子备点好吃好喝的，老大不小了，对象没时间找，却有时间去养猫！妻闻声从卧室探出头，神秘地说，你就别叨叨了，告诉你，咱儿子有女朋友了。她刚才在卧室里发现了好几套女生的服饰，经查核是儿子女朋友的，女方是儿子的小师妹，身高一米六六，还在读研。她翻开手机给我看女孩的照片，是个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姑娘。这还差不多，看在儿子已经有女朋友的面上，我就代他照顾一下仙贝吧。
　　 我们在杭州住了两天就回家了。原来打算是多住几天的，可妻总是不愿意与猫同处一室，生怕仙贝会沾污了她的冰肌玉骨似的。那两天，仙贝全由我罩着。应该说，它是一只不错的猫，虽然出身低微，命运有些坎坷，却很懂事，不怎么粘人，有一空就在客厅里练习跳跃和捕猎技能。它的弹跳能力极强，那两只悬着空中的布老鼠和小彩球原先距地面约七十公分高，它轻轻一跃就抓到了，后来我把其悬到一米多高，它便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了。对此，它感到很不开心，但又不气馁。于是，一有空，它就在那里跳，跳上去，落下来，落下来，又跳上去。有几次，它沮丧了，想放弃。我对它说，仙贝，你是好样的，贵在坚持哈，只要你坚持不懈地练下去，你一定会成功的。两天下来，它居然对我有了好感，我离开的那一天，它还依依不舍地送我至门口，喵喵地叫着，似乎在说，欢迎你下次再来。
　　 猫是有灵性的，人若是赠它一枝玫瑰，也许它会回赠给人一只苹果。
　　 第三个晚上，我就留了意。
　　 凌晨两点半，我立在窗前察看猫的动静。夜风从院内花间漫过，爬上了我的脸颊，是香的。路灯开着，垃圾桶附近的景致历历在目。我看到了奇特的一幕：老天爷啊！有一群猫，好像有六七只吧，它们竟趴在垃圾桶里觅食。它们用前爪不停地在扒啊扒啊，扒到可食的，便往嘴里塞。一只跳下来，另一只又跳了上去。已经充了饥的猫，翘着脑袋，高举尾巴，在院子里四处转悠着，一边走，一边喵呀喵的叫唤。
　　 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些野猫，不单单是出来叫春的，同时还是出来觅食的；吃到食了，它们才会去梦想爱情。饥饿和爱情熟重熟轻？野猫选择了前者。我想，人类的选择也是一样的，生存永远是首要的硬道理，财富和地位皆是次要的。在生命面前，一切都会变得形同虚设，包括神圣得至高无上的甜蜜爱情。
　　 三点钟左右，收垃圾的老人踩着破三轮来了。他下了车，执着一根小木棍径直走向垃圾桶。众猫如临大敌，叫声立即从呢喃转为愤怒的尖叫，声声凄惨，声声抽泣，甚是瘆人。老人残酷地朝猫挥舞着手中木棍，猫们一轰而散。有几只体态显得格外瘦小的猫，像老鼠般大，跑起路来踉踉跄跄的，叫声里还带着奶腔，我想它们可能还是处在嗷嗷待哺的小猫仔。好可怜哦，在正常状态下，按它们的年龄应该是躺在摇篮里享受小天真的，可谁叫它们是野猫的后代呢？刚学会了笑，便要哭着出去寻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