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旧时之爱情(散文)
一
一大早,天阴沉沉的。太阳缓慢地探了探头,又似乎羞于露面,将自己一点点隐进云层里。小城里的人对天气变化漠不关心,更多担心家里粮食够不够吃。
这样的天气让人心情很不明朗,隐隐觉得有东西压在胸口,让人透不过气。街口停了一辆绿色大卡车 一群年轻人从小城四面八方赶过来,纷纷登上卡车。一张张年轻充满朝气的脸,意气风发,像整装待发的士兵奔赴新的阵地,去实现他们的光荣与梦想。
卡车慢慢开动。母亲们追在卡车后面,一路跑,一路喊……汽车驶出街道,朝着城外开去。母亲们再也追不上,看着卡车扬起尘土,在她们的视线里慢慢消失。她们抹把脸上的眼泪,长长地叹口气,孩子们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城?她们从此牵肠挂肚,再也无法安心。
玲子躲在卡车最里面,低着头不去看车下送行的人群。可母亲的哭声还是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母亲的大嗓门也不知道收敛,送行的人里就她哭声最大。平日里没觉得母亲多疼爱她,这时哭成这样,何苦呢?她抿着嘴唇,将眼泪狠劲憋在眼眶里。姐姐身体弱,二十多岁还没工作,弟弟妹妹年龄小,靠着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家里的日子快揭不开锅了。每到夏天她去街上卖冰棍贴补家用,可对于全家人的日子来说犹如杯水车薪。国家号召城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居委会主任来家里做工作,被母亲挡了回去。日子再穷,也不愿意孩子去乡下受苦。玲子暗暗留了心,趁母亲不注意,从柜子里偷出家里的户口本,报名下乡去农村。这样姐姐能分配工作,家里的日子能好过些。
卡车将玲子和十几个人放在小城边的一个村庄,拉着其余人朝其他方向开去。这个村庄有几百人,算是一个中等大的村子。村子中心大道旁,一排灰色砖瓦房是村里给知青准备的住处。房子看上去还算结实。后来她们才知道,因为临街,房子又矮,每逢雨天,村外的河水涨满,漫进街道,也顺势漫进屋里。许许多多的困难还在后面,她们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玲子刚到村里那年,地里的庄稼遭遇蝗灾。一群群蝗虫黑压压地扑向地里的庄稼,所过之处,庄稼几乎没了收成。
玲子和村里人到地里赶蝗虫。她将裤腿扎紧实,又用纱巾将头包住,眯着眼硬着头皮朝地里走。手里拿着一根槐树条,上下左右挥动驱赶蝗虫。走出不远,她感觉身上发痒,低头一看,身上落了好几只蝗虫,“啊”的一声,慌忙扔掉槐树条,扭头朝地头跑去。地头也并非安全地带,地上落满了蝗虫尸体。她简直无处可逃,壮着胆打落身上的蝗虫,可又有新的蝗虫落在身上。她被眼前的状况吓呆了,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不停地转动身体,似乎这样能将蝗虫赶走。村民看着她狼狈的样子,一阵哄笑,他们不能理解小小的蝗虫能把人吓成那样。这时,从地里跑出一个人,站到惊慌失措的她跟前,伸手将她身上的蝗虫一个个捏下来扔到地上,用脚一踩,蝗虫的尸身被碾进泥土。这人是村里的民兵连长向东,个子不高,人生得结实,平日里话不多。知青们在村里没少惹麻烦,双方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倒也相安无事。那天,他的举动被村里人看在眼里,很快成了村里人的话头,生出许多闲话。
二
向东的家在知青点对面,只隔了一条十几米宽的街道。吃饭时,向东端着饭碗蹲在自家门口,看着玲子进进出出忙着烧火做饭,知青点十几个人的一日三餐全由玲子张罗。玲子自从来到村里,剪掉了两条乌黑的长辫子,甩来甩去的长辫子干起活来碍事,齐耳短发让玲子看起来多了几分泼辣干练。“柴禾够吗?”向东同玲子撘着话。平日里缺这少那,向东出面帮了不少忙。“不够。”玲子的回答又气又无奈。向东没再吱声,仰脖将碗里的粥倒进嘴里,随手将碗放到地上,迈开大步朝村外走去。他去帮知青们耧柴禾,做为民兵连长,他有这份责任。知青们自己去寻柴禾,不知又会出什么乱子,村里人和知青间的摩擦不断,让他很是为难。
玲子请假回城去看母亲,一出村口,看到向东推着一辆自行车等在那里。村里就那么一辆自行车,车子主人不舍得借给别人,玲子自然不会开口。自行车的后衣架上放着一袋玉米,玲子家里粮食不够吃,母亲托人捎信让她弄些粮食回去。向东家里人多,勉强能吃饱饭,这袋粮食也是救命粮。“村里咋都比城里好过些,能吃的东西多着呢。”向东的话打消了玲子的顾虑,玲子接过自行车,朝向东感激地笑笑,她明白向东的心意。
向东第二次借自行车是去玲子家。这次还借了一条绿军裤,一件灰色半旧的的确良上衣。玲子的家在小巷的尽头,院子里有一棵高出房顶的柿子树。进了小巷,看到柿子树就能找到玲子的家。向东在城里转了好久,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玲子家的小巷。他的口音引起了一巷子人的好奇。村里来的,穿着崭新,是来相亲的吧?谁家的姑娘呢?
那棵高大的柿子树就像一个地标,吸引着向东来到玲子家门口。院子敞开,一眼能看到屋里。小院不大,收拾得干干净净。向东将自行车在门口支好,两条腿咋迈也迈不开,红着脸进退不得。搁在平常,他走进里屋,大概用不了十几步。巷口有人在朝他看,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不知说些啥。
屋里的气氛有些沉闷,玲子的姐姐和弟弟妹妹躲了出去,以此表明她们的态度。他们不想见向东,更不想玲子嫁给农村人。玲子的父母表情复杂,不时叹着气。这一年里,玲子几次从村里拿粮食回来,有了向东的接济,家里的口粮才没断顿,日子一天天地熬了过来。可要女儿嫁给农民,他们心里真不是滋味。左邻右舍又会咋看这件事?少不得人前矮三分。
玲子将向东领进屋里,介绍给父母。向东嘴笨,只说了句“以后家里缺粮,我再送来”。有粮食才能活下去,玲子愿意嫁给这个人,父母还能说什么呢?
向东兄弟四个,都没成家,家里只有三间砖瓦房。盖新房想都不要想,全家人勉强填饱肚子,哪有钱盖新房。别看玲子是城里人,模样好,心灵手巧,性子活泼,向东母亲也没有高瞧一眼。她总觉得城里姑娘有点矫情,不如村里姑娘朴实能干,丟了笤帚拿锄头,凡事男人说了算。如果哪天回了城里,他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同来的很多知青通过各种关系陆续开始返城,玲子心里斗争激烈。回城的事家人帮不上忙,话里话外希望她留在村里,回城没工作,只能给家里添负担。她与向东眼看就要结婚,总不能带向东一起回去。有和村里人结婚的知青,为回城办了离婚证,匆匆逃回了城里。多留一日,村里人的唾沫星能把人淹死。
向东的母亲比较精明,就自家的条件,儿子能娶上媳妇真心不容易,决不能让她飞了。她很快找了媒人,给玲子送来几尺布票和八块钱,过了财礼,结婚的日子订了下来,就差婚房了。向东的母亲找到村干部,知青们回城后空出来的房子,可以借给玲子结婚用。向东的母亲将一切安排好,玲子回了城里的家,为出嫁做准备。
娘家人拿不出多少陪嫁,母亲给玲子做了一套新被褥,姐姐觉得亏欠妹妹,自己的工作是妹妹下乡得来的,她花了半月工资,送给妹妹一件新绒袄。玲子用向东母亲给的钱扯布,给自己和向东各做了一身新衣服。那几天,家里人很少说话,玲子母亲总是躲开家里人偷偷抹眼泪。
出嫁的日子到了,玲子家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只等迎亲的人上门。玲子妈站在自家的小院里,不时抬头看着天空,那天阴得能滴出水来。乌云不停地游动。好在游走的云彩使天空有了亮光,玲子妈稍感欣慰。谁知她刚回屋,黑云又一次将天空遮住,雨不合时宜地落下来,细细的,密密的,打在院子的青砖地面上,很轻微的声响。
迎亲的人到了,按风俗向东留在自己家,由他弟弟和本家亲戚来迎亲。玲子的弟弟妹妹拿着玲子的嫁妆,骑着借来的自行车跟在迎亲人的后面,送姐姐出嫁。
雨一直下着,玲子妈说,结婚时下雨,要流一辈子眼泪。
婚礼上没有新郎。进了婆家门,新娘才知道半个月前,乡里让各村选派壮劳力去百里外修水库,吃住都在水库。那是重体力活,人要舍得力气才行。修水库给的工分高,公家管饭,比在家吃得好,还能多挣钱。向东是民兵连长,又有一把力气,自然少不了他。想到能多挣点钱,向东毫不犹豫报了名。他临走时想去城里告诉玲子将婚期推迟,被他妈拦下。婚礼的份子钱都收了,婚礼照常办,免得夜长梦多生出变故。
村里人吃过晚饭散去了。新房里冷冷清清,没人来闹洞房,知青点的同伴过来和玲子做伴。两人来自同一个小城,是最亲密的姐妹。玲子嫁人了,陪她的姐妹还在等着回城。两个人说了一夜的话,玲子重复着母亲的话,结婚时下雨,要流一辈子眼泪。
玲子在等向东回来,过他们自己的日子。一辈子很长的,他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